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18+小说

【弁而钗】【未删减四集全本】

[db:作者]2024-06-08 02:47:43

书籍目录:

  情贞记
  第一回 趣翰林改妆寻友 俏书生刮目英雄.
  第二回 赵子交际输赠头 涂生得珑又望蜀.
  第三回 语中露出风月怀 病里了却相思债.
  第四回 秦先生观文会意 蠢奴才同谋不轨.
  第五回 风摩天秘迹奇踪 赵王孙金堂玉马.

  情奇记
  第一回 陷北京前世因 落南院冤孽债.
  第二回 长歌当哭 细语传情.
  第三回 任义侠济困扶危 感恩情男扮女妆.
  第四回 李摘凡语参菩提 匡肇新状元及第.
  第五回 功成拂袖避世 证果羽化登仙.

  情烈纪
  第一回 成丈人退亲害亲 俏女婿编戏入戏.
  第二回 云天章物色英雄 文雅全情输知己.
  第三回 狂夫空废百金 烈士甘酬一剑.
  第四回 情鬼卖尸助友 佳士金榜题名.
  第五回 风流客洞房花烛 志诚种南海成神.

  情侠纪
  第一回 张舍人能文能武 王虎子再战再胜.
  第二回 美丈夫龙争虎斗 难姐妹殢雨尤云.
  第三回 钟子智排迷魂阵 张生误入阿鼻城.
  第四回 救相山两好分情 献京师一朝际遇.
  第五回 为朋情提军破贼 辞圣主弃职归山.

  明代白话小说。称赏同性恋的性小说之一。题“醉西湖心月主人着”,刊于明崇祯年间。全书分4集:《情贞纪》、《情侠纪》、《情烈纪》、《情奇纪》。每集5回,述一故事。《情贞纪》写赵、林两男子始以情合,终以情全,两相提助保护而解灾疏难,讴歌男同性恋。《情侠纪》叙张、钟两男子情重意深,双方在建功立业前后始终相思缠绵。《情烈纪》赞美两同性恋者情感知遇,生死不易,为情而死的忠诚。《情奇纪》讲李又仙不得已卖身入同性恋妓院充当男妓,受尽苦难,被匡时效出,后匡家落难而李尽力图报,终成道人悄然离去。小说描绘男同性恋关系有一定现实性。

  《弁而钗》在晚明问世,它强调人情义理,对于冲击虚伪僵硬的假道学有一定进步意义,符合弘扬人性与个性解放的历史潮流。但评价这类故事的同时,必然涉及关于同性恋现象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不同观念与判断。书中对肛交等性行为的具体描摹,使人感到污秽恶浊。中国历来将此类肯定南风之作列入淫秽书籍而禁止刊行。此书作者另着《宜春香质》同样演染、称道同性恋。两书比较,《弁而钗》对同性做爱细节描绘较多,且同性恋角色普遍春风得意,结局美好,字里行间未有微词异议,比《宜春香质》更倾向于认可同性恋活动。

  《弁而钗》四卷二十回,题“醉西湖心月主人着,奈何天呵呵道人评”。作者与评者均不可考。

  《弁而钗》存世仅有笔耕山房刊本,无序,正文卷端题“笔耕山房弁而钗”,有图三十幅,全书分四集,分别冠以“情贞记”、“情侠记”、“情烈记”、“情奇记”之名,每集五回,兹简述其大概内容如下:卷一、情贞记主人公林风翔是新科探花,入翰林,生性风流,喜好男风。一次在外出途中遇见扬州书生赵王孙,王孙英俊潇洒,美如妇人,风翔便喜欢上了他。然而苦于没有机会相接近。后来打听到王孙的受业之师是秦春元,于是乔装改名,投入秦的门下,借读书为名,接近王孙。岂料王孙为人品格端正,风翔稍有狎秽之词,就严辞拒绝。风翔心愿难遂,相思成疾。赵王孙知其为己而病,心中感动,遂以身相许。从此二人如同夫妇一般恩爱无比。此事渐为同窗们所知,妒嫉之心顿起。

  有张狂、杜忌二人知道后亦想与赵王孙相好,王孙不从,二人乃辱之,并将此事张扬开来。赵王孙之父得知此事后,即招王孙回家。风翔与王孙此时恩爱正笃,迫于无奈,怅然而别,时正逢县考,王孙交卷后叩别秦先生,并与凤翔约定三年后在北京相见。别后不久,风翔投书见江都知县,知县知其为翰林,请其为诸生阅卷。风翔借机将赵王孙列为头名,并排挤张狂、杜忌二人。赵王孙从此屡试屡中,不久即进京会试,其座师恰是风翔。会试三场下来,王孙名列金榜,殿试时取为二甲,得官而回。后王孙娶妻生子,且官声颇佳。数年后,风翔因触怒权贵下狱问斩,赵王孙乃上书鸣冤,风翔得以被释。此后二人皆弃官归隐,两家世代相好。

  卷二、情侠记天津卫有人名张机,字射四,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且相貌英俊,仪表非凡。时逢天下纷乱,百官无能,遂立志匡济天下,澄清四海。皇帝招考天下贤才,张乃前往赴试,三战三捷,为抚台何涛所赏识,欲重用之。匪首郑雄,号混天大王,聚集三千兵马在凤凰山为寇,前来攻打天津卫。手下有军师名陆明者劝其派遣先锋前往投献,探城中虚实。郑雄寨中有壮士王飞豹,本是良民,娶妻美艳,为权贵所霸占,不甘受辱而死,飞豹亦陷狱中,被释后乃杀权贵一家,抢二女落草为寇。闻郑雄派先锋,自愿带领千人,率二女女英、女杰前往天津卫。至天津后,飞豹恃其武艺高强,连败数将。张机挺身而去,不仅打败飞豹,又擒获其二女。飞豹为张机所伏,甘拜下风,并投诚官府,见张机人品俊逸,复将其二女嫁之。飞豹本人则被录为参将。郑雄知后大怒,然亦无可奈何,遂不得图天津卫。

  张机在天津卫结识一秀才,名钟图南,字六孟,亦丰姿美貌,多才多艺,又仿孟尝君好交天下豪杰,见张机俊秀勇猛,心生爱慕,常思与其相交。后有一日设计灌醉张机,趁机奸之。张机醒后大怒,图南欲拔剑自刎谢罪。张见其确有悔意,且情动于衷,亦为其所感动,乃释前嫌,反而与其相交,二人日久情深。后二人同试秋闱,共题名金榜,正欲一同赴京殿试时,忽闻王飞豹被困于相山,张机乃放弃考试,与妻子奉命前往援救,得胜回师。此时春榜已发,钟图南名列二甲,入翰林,外放陕西。两年后张机亦赴京会试,中探花。正逢陕西兵乱,钟图南上书求救,张机乃自荐率军援救,又大获全胜,与图南相会,二人乃叙旧情。回师后张机献上战俘,皇帝大喜,封赏众人。三年后,四川又有兵乱,张机奉命征讨,胜利后即坐镇川中十八年之久。后张机与图南都上表辞官,归隐南山,两家世代联姻。

  卷三,情烈记浙江苕溪人文雅全幼时与万家订亲,后其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岳家乃嫌其贫,欲悔婚,于是买通狱中大盗,使其诬雅全之兄窝藏盗赃。雅全亦因之连坐入狱,被迫退亲。万父又买通狱卒,欲置雅全于死地。幸而狱卒为人善良,暗中通信,放走雅全。雅全逃往南京,沦为戏子,后识得云汉,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后雅全在南京亦难以安身,逃往扬州,云汉亦与之同行。雅全感激云汉之情,乃以身相许。乃唱戏赚钱,供云汉读书,二人情同夫妇。时有山西人■某,为王府仪宾,将雅全接至家中唱戏,借机奸之。雅全无可奈何,被迫顺从,乃将所得银两转赠云汉,让其上京赴会试。云汉走后即自刎而死,以保名节。死后其魂魄遇见观音大士,大士赠以聚形符,使其魂魄不散。

  雅全之魂乃在淮安追上云汉,伪称脱身而出,二人相伴至京。云汉须纳贡五百金,计无所出。雅全乃以己之魂魄入一新亡女尸体中,卖身于临清知府,知府娶其为妾,雅全以所得银两交与云汉,不久雅全之魂出女尸体,云汉考中进士,雅全又撮合知府之女与云汉成婚。后云汉选官赴任,雅全又助其断案。二年后,雅全于南海得道,终成正果。卷四,情奇记福建人李又仙,字摘凡。其父因官粮被劫而下狱,摘凡家无长物,只得卖身为男妓,沦落“南院”,被迫接客。摘凡相貌俊秀,又腹有文才,故而名声大振,成为当红头牌。然而心中愁苦,因而作《梁州序》,其辞感人。京师有匡时者,豪侠大方,济困扶危。见摘凡《梁州序》,想见其作者,前往寻找。见摘凡窘况,设计使其跳出火坑。摘凡为报匡时之恩,决定侍奉其三年。恰好匡妻蒋氏为图子嗣,劝匡时纳妾,摘凡乃男扮女装,嫁与匡时,匡使其居住别院。三年期至后,摘凡准备离开匡府,不料此时匡家为仇人所陷害,一家均被捕入狱。僮仆亦四散逃之。

  摘凡为主存孤,带匡时之子匡肇新逃走。至一寺院中,摘凡乃为女冠住下,参研四典,悟得佛法。后有高尚书见其修为颇深,与之结交,并代为扶养匡肇新,后肇新终于中了状元,尚书以己之孙女嫁之。摘凡言明事情本末,与肇新一同入京寻父母,报仇雪恨,洗刷冤屈,事毕后,摘凡告别匡家,入山修行,羽化登仙。《弁而钗》与《宜春香质》一样,都是以龙阳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宜春香质》虽有少许对龙阳的赞赏之情,但从总体上看是采取批判态度的,其中几个故事也都是将龙阳作为反面角色来塑造。而《弁而钗》则一反《宜春香质》中的立场,同情同性恋者,并且认为在他们之间也存在真正的情感,作者将各卷题目标以“贞、侠、烈、奇”,本身就表明了作者认同这种情感的态度。

  此外,每个故事中都极力歌颂为情而献身的龙阳,并且让他们都得以善终,而他们的性同伴亦是个个人品高逸,不同凡俗。这些都为同性恋者披上了美满的面纱。作者借故事中人物风翔的话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今日之事,论理自是不该,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死生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时作者抓住“情”这个关键,认为情是先于理的,也是明末清初思潮的影响所至。从客观上说,它是解放人性,反对封建礼教束缚的一面旗帜,但是它也造成了人伦道德的破坏和社会秩序的混乱,因而具有两面性。至于象《宜春香质》、《弁而钗》这样的作品,则是从反面走到极端的产物。

  当然,仅表现同性之间的恋情并不是这类书籍被禁的根本原因。事实上在明清小说中,尤其是艳情类小说中,几乎没有不涉及同性恋的。真正原因在于书中大量铺陈写实的关于同性性交场面的描写,不仅为正人君子所厌恶,甚至也引起了一般市民阅读者的反感,人们带着猎奇心理阅读这些作品,除了少数变态者外,无不难以忍受这些场面,因为它本身就缺乏一般淫秽小说中描写男女之间性交场面所引发的同情心。例如在情奇记中,匡时将摘凡当作女性,且题八首绝句,吟咏摘凡之目、歌、口、颜、鬓、足、妆、耳环等等。香艳诗本为传统诗文中的一部分,但是将它移来对一个男性进行赞美,且肉麻到如此地步,这种趣味就远非一般读者所能接受的了。

  所以此书的被禁不仅是官府的行为,也是舆论所向。这类以龙阳为题材的作品在明末还有一些,如《龙阳逸史》等,均为当局所禁,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载:“更甚而下者,《宜春香质》、《弁而钗》、《龙阳逸史》,悉当斧碎梨枣,遍取已印行者,付祖龙一炬,庶快人心。”但是这一类书还是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清代的《品花宝鉴》、《花月痕》等小说就是以此发展而来的。《弁而钗》之 情贞记 (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着.

  第一回 趣翰林改妆寻友 俏书生刮目英雄.

  既可雄飞亦能雌伏。占尽风华。何须巾帼遍地。皆可司马。翩翩五陵年少逞风流。艳夺娇娃。情酣处。也酸也醋也肉麻。也慷慨,情难洽。怜同调太出。轻掷增加。妒风嫉雨。愈表性无他。谁是风魔学士。将情痴博得情佳。喜弹冠批鳞解难。

  万载堪夸。

  此词单表国朝一段奇事。始以情合。终以情全。笑为南风增色。不比那有者不必有终。完好者不必完情的。

  话说杨州府江都县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字子简。年方十五。有秀面长眼光洁。润发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珠。肤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丰神色泽。虽貌若仙子不过是也。人及见之。英不消魂,而赵生读书好学。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莫不究究。内典玄宗,亦所谙明。潜心功名性命。不与谁人交谈。兼以名门阆阀,人亦莫敢亵侮。既有二三朋友同社者,间以恶语戏之。或正而拒,或置之不答。落落之态,若不与人闻者。人虽切慕其姿态。犹如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徒妄想而已。赵生自知艳侮。更深自韬光隐耀。绝不与人应酬。或有以礼谋之者,故来拜望。欲待赵生回拜,便好下手。怎奈他先知来意。凡有来拜者,揖後,便告道:“家君严训,非命不敢私出。有芳光临,不能回拜。伏乞原情。赐尊贴亦不敢。蜊便叩领大教。”

  凡人来,便是这一番话,回得冰冷。如此数次,人见他不乐回拜,无可奈何,也则索干休罢了。

  又恶同窗东身生,水之藩,时常来作呆取笑。自思道:“若不易馆寻师,安能杜得匪友。近闻有一秦春元。乃黄岗秦继宗 。是海内礼记名家盐院至亲。今在霞。观开讲经书。莫若与父说过,往彼肆业,一则可以明经笃学,二来又可避匪人之轻。算计已定。次日告其父。”

  父闻之,启动颜色道∶“读书尔之事。教子我之事。既遇明师,不可错过。你打点书籍。我备贺礼关书。明早同往拜焉。见秦先生,行弟子礼毕。”

  问答之间,井井有条,从容不迫,文致彬彬。秦春元甚器之,令击梆召众生与之相会。就着东房居住。戒不得私出。原来这秦春元欲收门生,通於南国,恐匪人搅乱,故请盐院严禁。非及门者不得擅入。虽有欲及门者,必於进见时。庆驿酬酢间。窥其一斑。而後收之宫墙。否则直拒之。虽既收矣,又恐乱其规法,各居一房,惟会讲课之时相见。一揖亦通问。外此不得私相往来。所以防微杜渐也。故初见时有是戒。赵生领命而退,到东房。甚是精洁可意。私慰曰。吾今得避淫朋也。

  次日会文。甚见赏於秦师。诸友见其人才两绝,未有不垂涎者。只是先生功令甚严。赵生光明不苟。就有邪心。亦只如唾而已。建业三月。无狎邪相犯一语。大悟所专。偶因学思之馀。对明窗净几,诗兴勃然,走笔一绝,以纪其事。

  诗云:

  色身原即是空身,孽海罡风怎认真。

  谁脱大轮登彼岸,抽身便是转轮人。

  题毕,取小斗方米。原章行书体,录之座右。

  一日。运司奉盐台委。发牌季考。秦师欲为二、三子弟。击梆集诸生。语以其内。秦光生吩咐各备礼物。具连名手本。每人录文字二篇。明早即可进谒。

  次日,童冠偕行。各带仆从。行至途中。俄见黄伞飘扬。银追前列。清道旗,头行牌,羽仪之盛,侍从之众,甚是壮丽。目而。牌上是翰林院三字。赵生心念曰。

  读书至此足矣。心之所思,足为所移。抢出一步观之。乃是一乘暖轿。上坐的那个翰林大不过二十岁。乌纱帽,粉底靴,蓝袍银带。面如冠玉,神若秋水。正凝楮外看。忽见赵生突出,丰神绰灼,体貌端壮。耀人心目,魂已随之飞越矣。私念曰。

  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这相思则索害也。注楮视之。赵生见轿中目不转楮,不觉脸红。退缩入後。翰林心荡神摇。莫之所措。轿亦婉妮而去。

  原来这翰林乃是风月场中主管,烟花内主盟。而生平笃好的最是南。他是福建人氏。姓风名翔。字摩天。赏视赵生半晌。心生一计。唤一能事管家,叫做风成。

  密嘱道∶“方才孙家当铺牌边。遇着那一些相公。内有一位似曾相识的,一时记忆不起。未曾落轿会得他。心中甚至是歉然。你可根寻他们歇寓所在的名真生,回复我。若是认得的,还要拜望。却不可泄漏机关。恐怕不是,又多一番事。”

  风成领命。不敢怠慢。寻到孙家当铺门前。逢人便问。并无人识。偶然问着一个老者。道∶“他是黄岗秦春元。盐院送城琼花观里讲经书的。那些都是他的学生。我问他今日到那里去。他说今日去见运司。却不知是甚事。”风管家谢了老者。

  竟直寻到运司前。不前踪影。衙门寂然。自说道∶“既是盐院相知。多管在宾馆内。”

  挺身直入那宾馆。果见一先生。年约四十上下。带领一班读书的。分师生坐在廊上。他是久惯跟官的。好不来得。就挨身到他管家队里。通个殷勤。便冒了本司衙门使役。问道:“你们相公要见我老爷。有甚话说。却又同许多相公到此作甚麽。”

  那一管家是湖广人。原是老实头儿。那知是寻消问息的。便道∶“我相公乃盐院老爷相知。今院爷委你们老爷季考。带些小相公拜你老爷作门生。要你作兴的意思。”

  风管家又道∶“可有名帖麽。”管家道∶“怎麽没有。你拿去看。”便递与风成。风成接过,打开看时。一个是年家 名帖。乃是秦正。一个却是名手本。上书六个名字。他便一个个问过。问至第六个。乃是赵王孙。记了名姓,又问了字。风成看赵王孙丰姿态度。私叹道∶“甚麽相知。不过遮人耳目。这旧病又发了。”故失惊道∶“老爷好回了。我去看看来回复你。待你们好打点相见。秦管家老实人。

  还再回央挽他。”风成乘机脱身而回。

  却说翰林回到舟中,心内甚是放那生不下。却又不知他那处人氏。居住何方。

  姓甚名谁。在衙坐不安,立不定。不知风成是否能寻着。

  出船仓外。忽然见风成走来。满脸是喜。竟觉得像个寻着下落的模样。翰林忙唤进仓。问道∶“可曾寻着麽。”

  风成道∶“小的一路寻着。”遂把从前来去说了一翻。

  翰林道∶“内中有一个披发的亦在那里麽。”

  风成道∶“怎不在。方才别人说那名赵王孙的便是他。我问他的字,呼做子简。”

  那翰林听得这句话,好像又中了名探花一般。打发风成出了仓。他细想道∶“实是放他不下。怎麽生个计较。弄得与他爽利一番。才消这段欲火。若是当面放过。到底是生平不了之事。”思之又思。恍然大悟。点首道∶“有了。有了。吾府诸堂。不是同年。便是相知。诸公相逢。也不能情。命驾到此。不想撞着这个得意怨家。我且把探朋访友心肠。移作问柳寻花手段了。此情有何不可。”

  算计已定。呼风成吩咐。快寻下家。风成道∶“老爷拜院道。到是船上好。”

  翰林道∶“广林春色。千言闻名。是难到的所在。这里实距不远。游玩一番。还要去访友。”

  风成领命。去寻了头衙一座花园。那领班听得是个翰林借住。好不奉承。连连道∶“有件屋俱备。”翰林到了下处。着家人递了个名帖。安顿了行李。吩咐管事的备礼一副。贽仪一封。自写出关书一通。拜帖一个。不好露真名。聂途中相遇。

  必欲其事之意。改名叫做涂必。字遇之。写出完了,自发笑道∶“好好翰林不做,从此要寻欢也。”

  次日早,叫随身小童风得芳,风得韵吩咐道∶“我如今要到琼花观去。听一秦相公讲经。若我露真名。就有许多不便之处。我如今只说是来笃学生。他方才好收我在门在。我已改名为涂必。字遇之。带你二人去服侍。到那里若是出了差错就不好。吩咐不何泄露本色,称赞为相公,不可呼老爷。”二童拜应∶“晓得。”又吩咐其他随仆家人不必跟随。只在寓所伺候。

  吩咐毕。换妆成一书生模样。一切料理完毕。寻一人挑了行李。取路竟往琼花观。递了名帖。送上礼物。道:“晚生慕老师乃黄岗海内支宗。倾心仰安。来执弟子礼。望老师广录广下。不拒万幸。”

  秦先生见他言词从容。举止优雅。人物洒脱。胸襟开阔。知非凡品。忙道∶“楚之鄙人,不揣庸朽。设教南国。惟是教学。因长为他山之石身,名贤不弃。何幸如之。只恐有误来意。反为有掘了。”

  翰林再为逊谢。又进言道∶“生乃远人。既蒙先生不弃。收之宫墙。诸友们也求一会。後日听讲也好晋接。”

  秦春元道∶“这是该的。”命馆童击梆聚众相会。从长至幼一一见过。这赵生,白衣红衫。愈觉可人。而赵生以目凝看。见翰林俊丽倜傥。回然不凡。四目相观,都觉虽相逢一面,而意气觉已千秋。

  诸友礼毕。各各散去。秦春元问。那边还有空房。馆童答道∶“房俱已坐完。

  止剩东边小园一所花木尚存。房屋须要修缉一番。方好住居。”

  翰林道∶“这个不难。待学生修缉便了。”叫观中住持计算,要多少银两。

  住持道∶“将就修缉。五、七两也就够了。要齐整。得十五、六两。”

  翰林道∶“在这里读书。必须齐整方好。”就叫得芳取匣,兑银十五两。付与住持。道∶“要修得十分齐整。克日便要成功。”

  秦先生对翰林道∶“你房一时修缉未起。我有对面房一间,是住客来往下榻之所。你权住居几时。待修理好再搬过去便是。”翰林又深谢了。自此就在对面房中住。

  当晚夜阑人静。四壁无声。孤灯独坐。二小童已瞌睡在侧。想起日间赵生顾盼。甚是有情。题《如梦令》一阙。以记其事。

  游艺中原误人。仙子冰肌玉质。一见识英雄。

  心缔三生佳迷。如痴如醉。何时能遂欢会。

  题毕,情兴勃然。回看二童沉沉而睡。那得芳原是奸幸过的。见他伏在那里睡。便双手推醒。得芳惊醒道∶“相公有何吩咐。”翰林道∶“这时节一时兴发。要你耍了。却是困倦。懒得动作。凭你怎麽。只要设法得我快活。”

  得芳道∶“相公脱了衣服。待我来。管教相公快活就是。”

  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着那铁般的孽。一口含着就叩。叩得翰林浑身痒麻难当。叫道∶“小心肝。你上来罢。痒杀我了。”

  得芳脱了衣服。跨在翰林身上。以孽根送入自己屁眼内。两手按席,一起一落。紧送慢拽。弄得翰林不过。在底下掇迎上来。得芳等翰林要紧。他偏慢。翰林要慢,他偏紧。翰林奈何不过。覆身跨马。着力捣。得芳爽利之极。叫道∶“相公狠些。我里头不似痛。不似痒。不似酸。不似麻。不知怎的方好。甚是难过得紧。”

  翰林知他情急。故意停身不动。得芳哀告道∶“亲亲相公。怎杀我也。狠弄一弄罢。”

  翰林听了他胡言美语。也把持不住了。挺身着力狠。有一千馀下。弄得屁股内骚水如喷珠而出。弄得满身上都是。得芳耸臀奉承。翰林把持不住,不觉泄了。两人搂抱而睡。

  第二回 赵子交际输赠头 涂生得珑又望蜀.

  不说翰林恐秦先生看破圭角,深自韬藏。且说赵生回到房中,自思此人我像在哪里会他来,好生面善,相会时,好生亲热。看他风流超脱,举止端庄,真是大家风范,同馆虽有四十馀人,却无一个及得他,人品如此,行为如此,才学想来也是好的,但不知先生发他在哪里坐。转思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无得於中伪,张其外者尽多,且待作文时便知端的。欲待丢弃,只是丢不下,强勉作史,不知不觉涂生又上心来了。

  赵生道∶“真作怪,他非亲非故,我怎只管挂念他?”因题《忆王孙》一阙以自嘲∶无端一见便关心,何事关心直恁真。

  将心问口自沉吟,这牵情,三生石上旧精魂。

  题毕,藏之笥中,注某日会涂兄,念念放不下,及思毫不可解,题此纪事。

  次日,乃文期少张成集。翰林要卖弄他的才高,信笔千言,不待思索。不半日而五首已告完矣,交卷於秦先生。先生才完三首,因其速也,停已笔而阅之。见其文疏枝大弃,宛如汉初文字,而命题结局,穷理铸词,绝不又经人道过。秦先生失声道∶“奇才!奇才!信笔直挥有此佳作,所主畏锦绣肠,若有夙构,黛遇之也。

  秦汉以下不可多得,玉堂金马,指日可待矣。吾何幸得此快友。”翰林谦谦不已。

  诸生听得先生大惊小怪,一齐出位请问何事。秦先生道∶“别人文字抄得去的。遇之文字你们作不出也。没本事抄得他的,就先把你们看也不妨。”

  “你看这些文理不通的,偏会议论文字。”有的道∶“先生看他快得紧,就惊倒了。有等读腐滥时文的道,他没有些文章气的。”也有道∶“他是记来的。就有那附和的接口道,是我曾在某集上,见是某名公的。”还有的说是新科状元花凤翔的。有的道∶“因他是新来钞老,先生奉承他的。”也有道∶“他文字是自成一家的。纷纷不一。只是先生赞了好,不敢不道好。”合口赞了一个好,还了先生。

  惟赵生看了,不开一言。自忖道,看起此文字,好似翰苑制作,原何到此执弟子礼。转念道,天下负奇才而未遇者多矣,岂独伊人。但我辈遇此高才,又值同窗,真益友也,当自为取益便了。文完,各各归房。

  翰林无聊,题诉衷情一阙,以纪事∶临风几度忆王孙,清泪频沾巾。相逢不敢诉衷情,背後暗呼名。个中事,付题吟。准寄卿骨化形销,因风菱露死其心。风取本姓,王孙直指赵生,题之伐於秘密处。当为後日作一相恩谱。

  住观半月,只讲书会文,与赵生相会,此外并不与之一谈。且恐秦公看破,到在赵生面上,庄重一分。秦公更加敬重。诸生相处日久,亦渐陶溶於翰林春风和气之中。

  一日,住持来说,园已修完。且是吉日,请相公就搬入园内。秦先生同他到园中,真好秋色也。有《满庭芳》一阙,以纪其景∶桂花争馥,枫叶惊红。造成一段秋色。

  兰秀菊芳,亦更白云。

  白嘹呖半空,告天涯几多离合。

  池塘畔衰柳,寒蝉两两啼。

  虽然是明窗净几,雕梁画格,解不得驿景悲秋。

  狂客道∶“芙蓉老也。要这少 年时节,怕凝眸烟雾霏霏,都是伤心物。”

  秦先生看了道∶“此园向来荒芜,今一修便觉改观,地固人灵,信不诬也。遇之正好静养。”

  翰林谢道∶“不敢。搬迁已完,请先生坐下。”得芳忙去烹茶。

  方才坐定,忽同窗诸友陆续而至。一来看园,二来看友。见礼後,人多茶少,各各散去。计算惟赵生未来,翰林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只得掩门静坐。

  二童侍立,忽然长叹一声,得韵道∶“相公极快活人,何苦到此讨不快活。”

  翰林道∶“你哪知我心事。”

  得芳道∶“相公心事我倒觉得些,莫不是为着赵生?”便住了口。

  翰林道∶“赵什麽?”

  得芳红了脸,再不敢做声。翰林回想道,两家悬隔,音问不通,必得个传书递简的,通些殷勤,方好图成。因问得芳道∶“你即知我为赵相公,可知赵相公近日好麽?”

  得芳道∶“知他好的。”

  翰林道∶“你因何得知?”

  得芳道∶“赵相公也有一小童,且是标致,又识字,叫做小燕。连日同在厅上伏事,因此得知。”又道∶“赵相公尝赞相公人才俱好。”

  翰林一闻此言,便像沙滩遇大水,浑身都趐了。道∶“此言可是真的?”

  得芳道∶“小的怎敢调侃。”言未毕,忽闻扣门声甚急。得韵走出开门,却是小燕。捧着一小拜匣道∶“我相公送你相公的。”得韵忙报翰林道∶“赵相公着人送礼来。”翰林忙步趋迎。

  得芳见是小燕,低声对翰林道∶“方才说的就是他?”

  翰林点首道∶“晓得了,勿多言。”笑迎道∶“方才搬进园来,还未及来看你相公,如何倒先费你相公心了。”

  小燕道∶“我相公偶得秋露茶,不敢自私,专送相公,望乞笑纳。”翰林看了小燕人物精致,言语便利,甚是动人。同到房中,打开盒子,乃秋茶二封,小简一具。简上云∶嫩绿旗枪,天池一种。谨贡少许,以助文思。味虽苦,实能消渴。云。

  翰林看了,满面堆下笑来,道∶“多谢相公,待我写回贴。”滴露研墨,一时欢喜,不能思索回扎。又看小燕立在旁边,色色动人,因以目拨得芳,得芳会意而去。翰林对小燕道∶“意涩肠枯,借你润笔。你须做美些。”言罢,便以手抱小燕接唇,小燕以手推云∶“涂相公尊重些,不要没正经。我相公立等回复哩,快些写贴打发我去。”

  翰林兴发如狂,哪听他说,一手抱着颈,一手便去解裤道∶“好亲亲,不要急杀我。”推倒床上,把孽根往屁眼里就捣。

  小燕道∶“涂相公要取笑,也不是这等用强。”翰林并不应他,抹上唾沫,直捣园门。小燕想来定是难免,道∶“相公轻些,我实未惯。”翰林道∶“好味在後。你且强忍一番。”尽兴一送,小燕哎呀一声,已进去了一半。翰林又是一送,直到了根。小燕道∶“涂相公恶取笑,不顾人的疼痛。”翰林只顾乱顶。小燕痛得死去活来,怎当翰林思量赵生之情,付之於赵仆。一进一退,紧抽慢拽,如龙之戏水。小燕到此地位,只得听他戏弄。

  始极痛苦,後渐滑溜,屁股里骨骨有声,倒也有趣。道∶“涂相公不要忘了今日。”翰林知他得趣,覆转其身,大展手段,耸身起落,着实抽送,弄得小燕哼哼啧啧,屁股乱耸乱颠,或扭或摇,叫死叫活,丫内骚水渍渍,如源泉涌出不止。

  约有一时,翰林快活难忍,抱定小燕道∶“心肝,我要丢了。你着实把屁股耸上来。”小燕连忙把屁股凑迎扭耸,从後掉头来与翰林亲嘴,又把两手扳开自已屁股,百般凑趣。翰林心荡神摇,一连又是几十送,道声∶“快活杀我也。”一泄如注。

  紧紧抱定,问小燕道∶“ 得你快活麽?你相公也替你 麽?”小燕道∶“我相公不似你这等厚皮脸,没正经。”翰林大笑道∶“莫忙,我还要弄他哩!”小燕道∶“这个切莫想,我相公从来不与人取笑。休讨没趣。”翰林道∶“前言取笑身,岂有此理。”小燕道∶“我来久了,快放我回去。”翰林道∶“你夹紧了屁股,我好拔出来。”小燕尽力一夹,翰林拔出了卵,淫水约有半杯,随卵流出。翰林怕是恶物,看来都是廿涎。对小燕道∶“这都是你的骚水。”小燕连忙整顿衣服,方完,翰林回扎已就。扎云∶“念余消渴,惠我以佳茗。甫嗅馀香浴肠已顾换也。天涯游子,樗栎庸才。门丁不弃而收为莫逆交,幸矣愧矣。谨对尊使,再拜登谢。附具诗一柄,京香二封,以衷不肖。臭味凉德,余容薄暮。再悉。辱爱弟涂必济顿首拜。”

  又取尝封一个,汗巾一条,送与小燕。小燕不肯受,翰林纳之袖中,道∶“不要嫌轻,聊表微意。”小燕笑而受之。又道∶“上覆相公,今夜当来一晤,不可他出,万万。”

  小燕领领回见赵生。赵生道∶“你缘何一去许久方回?”小燕道∶“涂相公收拾未完,叫我相帮他布摆,故尔来迟。有回礼书扎在此,又道晚间还来一会,拜上相公,万勿他出。”

  赵生接过,看了一回书,收了香扇,自忖道,既有回书,又要见我则甚。转思道,我既要求教他,怎好拒绝他来,少为款曲,留为他日请教张本,也是一着。就吩咐小燕道∶“涂相公既然约来,他是远客,不好黛慢他,可少办酒肴,候他来时,西宣剪烛,快谈清话。”小燕欣然,忙去打点。

  却说翰林打发小燕回,快活道∶“利市,利市,头次易次次,易不怕不遂意也。但不知他今晚肯见容麽?”转思道,他将礼送我,是重我也,岂有反拒我之理。

  看看日落,打扮整齐,只待黄昏便去探访。

  那知天下不凑趣的事专撞在紧要时。恰好秦先生着馆童来接说话,翰林没法推脱,只得怅然随童而去。秦先生与他谈古论今,直至更次,犹然不散。翰林身虽在秦,心已驰赵,问答间,但唯唯而已。

  先生见他倦谈,道∶“遇之今日倦了,请回罢。”翰林恰像罪人闻郝诏,好不欢喜,连连道∶“今日实是支撑不起。伏惟先生庶涂生不恭之罪。”辞了先生,望东园来,对得芳道∶“老腐儒只管说长道短,耽搁多时,甚麽要紧。误了我与赵相公的约期,此际多管睡了。”得芳道∶“未哩,读书人哪有此时就去睡。”指道∶“那灯影辉煌处,就是赵相公的书室。”

  翰林趋步行至,只见双门已毕,侧室中露出灯光。翰林挨身至窗下,以津唾破纸窗潜看。只见赵生穿大红袄,白绉笔衣,烧烛检书,风致洒然,真人中仙也。小燕侧立,青衣白衫,大雅不群,又似玉皇大帝面前立的金童。

  只管偷看,不觉影为小燕所见,喝曰∶“窗外何人?敢窥室案之好。”赵生未及开言,翰林忙答曰∶“是涂生官室外望身。”赵生快叫开门。

  小燕开了门,赵生穿衣迎出,道∶“涂兄来何晏也?”翰林道∶“为先生召去谈文,故此来此。自知罪大莫赎,不敢遽来进见,特於窗外审兄睡否,好定行止。

  意欲明晚竟诚再访,不意又为尊官瞧破,一发罪上加罪了。”赵生道∶“不敢,小弟自然在此恭候。”揖罢,分宾主而坐。

  翰林道∶“游子他乡,退无毛薛之交,进乏金银之援,承兄刮目垂青,已是天涯骨肉,又颁厚礼,令生感愧无地。”赵生道∶“粗茗供口渴,反叨盛与,心甚不安,又蒙先施,不肖负罪多多矣。”翰林道∶“不敢。”

  俄而小燕托案至,翰林道∶“这也未必。”赵生目视小燕,小燕会意,自去打点。

  翰林请教赵生文字。赵生道∶“小巫见大巫,神气俱沮矣。”翰林再四索之。

  赵生进房联章,翰林随步跟进,自喜道,向在道中偶遇,今日得到他房中,这也是万幸了。只见白帐红衾,红桃凉床,左琴右剑,图书满架,翰墨盈几,香炉蒲团,拂尘如意,色色可人。翰林默念曰,几时与他同在此床一睡,也不枉我一片诚心。

  赵生取文数篇请教。翰林极口赞好,赵生道∶“此非求教本,还求直指瑕疵,方可取益。”翰林道∶“清新古雅,博大浑厚,持此应试,翰苑如拾芥身。”赵生道∶“怎敢作此想。”翰林道∶“我辈丢了书本便罢,书本在乎,拿青拖紫,皆分内之事。”赵生道∶“涂兄高才,台阁贵人,若弟匪才顽质,何敢望焉。”翰林道∶“也不是这等说。”忽小燕报,酒已完备。

  正是∶酒後观花情不收,花前饮酒兴偏奢。

  第三回 语中露出风月怀 病里了却相思债.

  话说真生正与翰林谈文,听小燕报酒已完备。赵生起身道。薄具壶觞豆菜,少敌金风,不罪亵质,方为知己。翰林与他谈了半晌,虽有欲心,见赵生词色庄严,举止正大,又为初会,只得拿定心肠,做出正经模样。却是脸上欲火直喷,腰间孽根铁硬。文已看完,欲待辞去,又舍不得去,欲不去,又没甚事耽搁了,正在那里踌躇,忽闻得叫他饮酒,便是凰出紫泥,欢喜异常,连忙道∶“露冷风萧,正好饮酒,但弟为之款曲,怎麽敢扰?”赵生道∶“兄原是客,此是弟应当的,怎说这话。”只见水陆具陈,杯盘俱备,酒至数巡,那赵生脸上如桃花含露,愈觉娇艳。翰林如海棠着雨,更增艳情。你贪我爱,由初始正谈文字,後来渐涉风情,然而都是搬古论今,借物说法,不曾一语涉着当身。

  翰林心想道,这样几待得其事,不若大胆挑他一句,引到邪路上去,勃然作色道∶“吾兄当教小弟以正,奈何引弟入迷魂阵,况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何必到火坑中寻生活计?”翰林听了这番话义正辞严,甚是惶愧,起身谢道∶“不肖离家日久,客寓焚然,好生寂寞,酒入离肠,妄作此想,得兄一番正言,不肖也消去一半妄想了。”

  赵生见翰林神色不安,复和颜道∶“历族已久,未免有情,这也不妨,但兄说消去一半,还有一半怎麽发付?”翰林道∶“要消那一半,除非便住。”赵生笑道∶“涂兄缘何作歇後语,满罚一巨觞,以诫下次。”翰林亦笑道∶“罚便罚了,却要你替我发付那一半。”一饮而乾。

  赵生道∶“你的妄想,我岂能发付得?”翰林道∶“能,能。但恐你不肯身。

  ”赵生道∶“我肯,你怎麽叫我发付便是。”翰林堆着笑道∶“赵兄敏人也,请当思之“赵生始觉其意已变,笑道∶“今日会酒,止除谈文同诛,外事免谈。”翰林唯唯,知不易得手,起身告辞,赵生亦不深留。

  翰林作谢道∶“秉承厚款,铭刻五中,酒後狂言,海函万一。”赵生道∶“好客没好主,深处抱欠,虽兄亦似不胜酒者,不敢强留,明日请罪作罚。”

  翰林与得芳归园,见得芳有酒意,便打发他去睡了,独自闲亭,见星初渡,柳月正穿花,微风习习,秋水盈盈。长吁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回思赵生半致情况,勃然不能遏禁,无可奈何。”回到房中闷坐。

  见得韵双手捧茶与翰林,翰林欲火正炽,一见得韵走到身边,便思道∶“他是新货,必有些做作,我权把他当作赵生,闭着眼抱张呼李,发泄一番,也好度此良夜。”

  时得韵的手,甚是光泽柔软,契了茶,将茶杯放在椅上,以手插入怀中,周身光滑异人。翰林道∶“我与你耍子。”得韵不敢推辞,又不敢应承,又不敢作声,喘吁吁的只是颤。翰林道∶“不妨,我抬举你。”得韵只不应声。

  翰林把他横推倒在床上,替他脱去裤子,观其龙阳处,其热如火,娇嫩肥白,又进得芳一等。以他两脚架臂膊上,揩些唾沫,一插直入到根,其内暖润滑腻,不可明状。得韵未经大敌,实是难当,只是家主公抬举,怎敢装腔,咬着牙根,任他横冲直撞。灯影之下,进进出出,兴愈不浅。

  翰林见其情动,复转其身,自已上了床,将他两脚扛在肩上,如肩女人一样,把枕头替他垫了臀,大抽大弄,间不容缝。又抱着与他亲嘴叩舌,又同他把双脚环在背上,两手狠狠抱紧。翰林累得一身汗,而阳精亦随出焉。得韵喘气不止,竟其事无一语。是夜,翰林竟抱得韵而寝。

  次日,翰林设酌请赵生,赵生亦欣然而至。翰林恐防接来吓怕了他,下次不肯来了,且又未必可得到手,拿定主意绝不谈及邪事,相对甚欢。只落得个饱。此後,日加亲密,吟风弄月、联诗对词,无所不至,但一谈及邪事上,赵生就变了脸,翰林计穷力竭,无法可施,弄得火发,只好拿得芳得韵出火。

  一日中秋,赵生请翰林饮酒,酒间少涉情事,赵生便起身而去,翰林怅然回园,叹道∶“在大丈夫死则身死,奈何到小儿手中讨气也,丢开去罢。”又忖思道∶“如此韫玉温香,怎生舍得,还要耐着心守他,身为翰林,而不能谋一男子,只正是匹夫不可夺志。”处辗转无聊,竟夜不寐,思劳过度,又为寒气所侵,寒热交作,次日遂不能起床,饮食俱不能进。

  得芳、得韵慌得手足无措,前来禀翰林道∶“相公病势来得甚凶,莫不回寓,好接医人调理,此处却是不便,况赵相公固执不通,相公痴心何益於事,不若露以本色,回去养好了病,以势利邀之,倒是易得。”翰林道∶“莫胡说,我要睡。”

  便昏昏睡去了。

  得芳对得韵道∶“这病都是赵相公身上来的,如今还叫他来医。”得韵道∶“正是,也该替他说一声就是。秦相公也该通知方好。”得芳道∶“你留着看相公,我去到他们说知。”

  此日正是会讲日,他走入计堂,把卧病不能起床的事一一说知。秦先生大惊道∶“客边泄恙,少人调理,怎生是好?”散了讲,自来看,见翰林,以手抚其颜,热如火炭。秦先生呼道∶“遇之,我来看你。”

  翰林惊醒,见是先生,勉强开言道∶“摄身不谨,至沾寒疾,以为先生忧虑,甚是得罪。”讲得几句,便觉气怯。秦先生道∶“少说话,不要费了力。”翰林又是睡去了。先生见他如此沉重,心下着忙,吩咐∶“好生服侍,我去接医人来。”

  秦先生去了。

  须臾,医者至,看了脉,提了药道∶“是七情所伤,必得如意,病便易好,寒感甚深,先当发散。”言罢而去。

  诸同窗两两三三,都来看望。只有赵生绝早回家探亲未来。忽小燕至。得芳、得韵合口同声道∶“你相公害杀人也,又要相处朋友,又要做清白人,弄得我相公欲火煎熬,寒热交作,饮食俱废,如今半生不死睡在床上,怎麽好?”

  小燕忙进卧房,到床边,叫声∶“涂相公,病势如何?”翰林强睁开眼,见是小燕,长吁道∶“命送你相公身上了。”言罢,泪如雨下。

  小燕拿汗巾替他拭了眼泪,道∶“事宽则圆,相公且自保重。”翰林道∶“咳,他不答救我,此病莫想好了。”又昏沉睡去。

  小燕对得芳道∶“你们在此煎药伏侍,我去报与相公得知。”飞奔到家,赵生正与其父坐在那里说话,见小燕来得急,遂便推小解起身,迎问道∶“馆中有甚事?”小燕道∶“快回馆,涂相公要死哩!”赵生大惊,不及细问,便对父道∶“先生等我讲书,儿要回馆。”其父喜诺。

  赵生别父出门,恨不得身生双翼而飞。小燕路上把翰林的说话直言拜上,赵生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道∶“他自家想,与我何干。”说便这样说,脚下却步紧一步。

  来到馆中,不及见先生,竟到东园,见了得韵,便问道∶“相公好些麽?”得韵道∶“相公昏迷不醒,十分沉重。”他忙进卧房,坐床边上,抚翰林头道∶“赵王孙在此。”翰林惊醒,叹道∶“赵兄┅┅”便呜咽不能语,泪流满面。

  赵生亦连忙以袖拭其面,面冷如冰。道∶“病中切忌悲哀,望兄保重,吉人天相,自当愈也。”又问∶“可煎服药麽?”翰林道∶“我病非你不能医,药维灵,能散相思乎?本不该唐突,但我命在垂危,实因兄情牵意绊所至,把心事剖露一番,令兄知我致死根由,我就死也得瞑目。”言罢,不能复语。

  赵生凌然,伏身低言道∶“弟男子也,何害兄情痴。”又见翰林十分沉重,心想道∶“他实念我,原是无奈,且他病入膏肓,未知起否,我且耐心应付他。”道∶“兄且宽心,弟当伴你,一切事情待兄愈後再商。”翰林急言道∶“得兄再此相伴,免我病深当谢兄矣。”赵生道∶“兄病中,那事却行不得的。”翰林道∶“我口也懒开,怎能行得情事?但得兄相伴,解我悉烦,或因此得痊,又受兄再造之恩矣。”

  赵生无可推拒,只得道∶“业已许身兄台,自当侍汤药,暂别就来。”翰林听他要去,便含泪道∶“我病多应不起,兄意念弟情捐生死,勿失约,如期不至,将索弟於枯鱼之肆矣。”赵生道∶“兄好何重,弟去见过先生就来,断不失约。”

  赵生见了先生,回到自已房中,叹道∶“这是哪里来的冤孽,若是不去,此人必至伤身,若是去实难保得完壁。”转思道∶“他是病中,断不及邪事,好朋友也该相伴他的,等他好了再拒之未迟。”几番要不去看病势凶狠,放心不下,只得吩咐小燕看门,到东园而来。

  却说翰林病原是感寒,服药发散,便已爽然。又得赵生温存一番,其病已去之八、九,只是要赚赵生,故而装作沉重模样。

  至晚,赵生至道∶“小弟特来伏侍,兄病可少愈麽?”翰林道∶“渐觉昏沉,安望愈耶。”赵生坐床边,约有更次,翰林闭了眼,沉沉而睡。忽作惊醒,道∶“赵兄,我寒得紧,劳你上来暖我一暖。”言罢,不住叫寒。

  赵生看他如此光景,没奈何,脱衣上床,只穿着小衣,在脚後捧足而睡。翰林道∶“我穿着衣服,再睡不着,兄既以身许我,何惜一脱衣,可见是哄我的。”赵生道∶“恐冰了兄,故不敢脱。”翰林道∶“脱去好睡些。”赵生只得脱去了。翰林并不沾身摸摄,赵生实认他病,坦然不疑。

  又是一个时辰,忽翰林道∶“胀死我也,胀死我也!”赵生忙问何事。翰林道∶“胸前作胀,闷寒欲死,怎麽叫小的们摩一摩便好。”赵生信以为然,道∶“夜深他们睡熟,让我来替你摩摩。”并移到床头,披衣坐侧,替他摩腹。

  翰林道∶“爽利,爽利,只是你坐我侧,甚是不安,入被来睡着,替我一摩,庶安我心。”口中说,手便揭开着被。赵生恐冻坏了翰林病躯,只得入被同睡,替他摩腹。

  翰林忖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道∶“赵兄住了手,我已不闷胀矣。

  ”赵生住手。翰林便把手去摸赵生,肤如凝脂,光润异常。赵生慌了道∶“我极怕痒,不要这等。”翰林道∶“兄既以身许我,岂惜此一摸。”赵生只得听他摸。

  摸得极乐趣,赵生把手便推,翰林趁势将手插入赵生颈,抱定亲嘴。赵生掉脸向里,恰好屁股朝着翰林。翰林以右脚插入赵生右脚底下,略屈些。以左脚踏作赵生右脚胫上,以右手抱定头颈,抽其左手,以左手润唾沫於屁眼,即将左手推其屁股骨,侧身而进。

  赵生到此地位,推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业已许兄,何不能少迟,大病中作此事不惟,非所以待弟兄,亦非所以自恃也。”翰林道∶“情急矣,虽死无悔。

  ”赵生听他说了尽头话,长嘘一声,听他戏弄。

  翰林不敢造次,款款而动,温存着意,彼怜此病,含羞随随舒玉股,此爱彼娇,举身怯怯展腰肢。情沾肺腑,即欲勉侍而不定,娇啼婉转,却疑流莺而又非。轻轻头化,堪并垂杨摇曳,盈盈露滴,好参淇竹淋 。嘴含珠,半吞半吐而不舍,急三枪,或进或退而不停。

  既而雨润菩提,花飞法界,赵生十五年之身,一朝失矣。

  翰林道∶“得罪了。”赵生道∶“感兄情痴,至弟失身,虽决江河,莫可冼瞿。弟丈夫也,读书知礼,方将建自於世,而甘为妇人女子之事,耻舍甚焉。惟兄怜而秘之。”翰林道∶“中心藏之,生生世世,无敢忘也,又何敢泄,且情之所锺,正在我辈,今日之事,论理自是不该,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所於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我尝道,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埋灭。”赵生道∶“由此言之,兄真情种也。”

  翰林因诵诉秉情,如梦令二词,以表思慕之深。赵生道∶“今日之事,真是孽缘,那日方见兄,便依依不舍,求其故而不可得,因题忆王孙以自解,末句有句牵情,三生石上旧精魂之句今日看来,那词是藏语了。”翰林道∶“事非偶然,信有天定。”赵生问∶“尊体如保。”翰林道∶“我已无病矣。”

  正是∶忧将心病逢医说,心病还须心上人。

  第四回 秦先生观文会意 蠢奴才同谋不轨.

  话说翰林与赵生了却相思,其病即除。自後夜夜同宿,相爱相亲,虽夫妻恩爱不过如此。

  一日,赵生问翰林道∶“兄言牝中有乐,何弟身入其中,只觉其苦身。”翰林道∶“弟在兄身上如水磨工,不敢纵情,略经点他,便忽兵罢战,原未曾进佳境身。”

  赵生道∶“此中安得有佳境。”翰林道∶“此中有七寸,是无粪的七寸,上有一窍,要有物进方开,否则紧闭,所以完事时,令紧缩谷道,以闭其上窍,便无秽物出。其七寸中,亦有淫窍,必须抽千馀,内中作痒,其淫窍自开,骚水流出,美不可言。弄得痛者是外行,後门其实原宽绰,若要得趣,必须多弄一会以,其乐自见。”

  赵生道∶“既然如此,弟虽不行,请与试之。”

  翰林说得高兴,打发小的们出去了,关了房门,要发作。赵生道∶“待晚上罢。”翰林道∶“都是一样,我与你今被说动火了,就此行事。”赵生只得半推半就,脱去衣服,伏在床边,被翰林孽物 进。

  赵生道∶“慢此,还有些痛。”翰林道∶“却要先忍些痛。”又是一 ,竟直到根。大抽大弄,约有千馀,谷道内渐渐有水。

  赵生道∶“里面有些痒发作了。”翰林道∶“未哩。”覆转其身,跨马而上,把自已大腿开在赵生大腿外,双膝着席,以双掉转外勾赵生双脚,以双手扳开赵生谷道,着力狠 。

  谷道内渍渍有声,赵生甚觉有趣,不知不觉把屁股乱颠乱耸,乱扭乱摇,发作了。翰林看他从来无此光景,知他得趣,发狠 , 得赵生哼哼喃喃叫∶“亲哥哥得好, 得快活。”把平时庄重光景一些也没了。

  翰林又抱转他头来与他亲嘴,又吐残唾与他吃。赵生到此时忘了形,竟与女子事夫一样,便一一都契了。翰林提出龟头,猛撞到根,那屁股内淫水 得随卵而出,涓涓不断。翰林又抱定赵生,把卵在屁股内一顿操揉,操得赵生屁股里骚痒难当,骚水直流,道∶“我要死也。”忙耸迎不止。

  翰林忍不了,着力一连几送,也泄了。那屁股内方才止了痒。

  翰林道∶“有趣麽?”赵生道∶“若不身历其境,安知当身有此乐巢。”

  此後夜夜如此。翰林却真心教他做文字,把笔气者改过了。

  若要不知,须是莫为。他二人起初还收敛行动,後来渐渐不谨。连秦先生也有些觉得,诸朋友一发不消说,然而只是胡猜,却无处寻实。又先生功令极严,住得又散,故即有好事者,也不能发其私。如此三月,赵生文字竟与翰林无二连字也,有些相像。

  一日会文,秦先生看到赵生文字,认做是翰林的,後来看到翰林的,方知那卷是赵生的。忖道,怎麽他谘字替遇之一样,这小子有些做怪了。着馆童召来赵生。

  赵生到先生房内,先生道∶“你的文章从哪里来的?”赵生道∶“是学生做的。”先生道∶“这文章是涂遇之做的,你哪里做得来。我着意仿他尚然不能,你幼学浅识,安能到得。”赵生道∶“委实是学生做的,不信就面试。”

  秦先生就出个题目与他。赵生不待思索,一挥而就。秦先生看来,比会卷又好。先生大惊道∶“做便是你做的,缘何造化这步地,若无口传心授,断不能模仿至此,你何从直说来。”赵生道∶“不敢相瞒,因先生极口赞涂遇之好,学生虔诚请教,蒙他面指心教,才能造成此局面。”先生道∶“二人光景已是可疑,今有此实证,一发是实了。我这里是甚麽所在,你敢犯我规矩。”

  赵生跪下道∶“还望先生周全。”先生道∶“涂生行藏原是可疑,如此看来,不是为我来,倒像是为你来的。”赵生红了脸,低着头,跪在地下。先生道∶“你且起来,你好生收敛,我及门人多看破不像模样,那时我却不恕你了。”

  赵生谢了先生辞出,行未数步,只见馆童赶来道∶“相公叫你转去,还有主事说。”赵生只得又回见先生。先生道∶“涂遇之人品文章,俱不似诸生中人,他虽拜我门下,我原以宾礼待他,他的文字我亦仿他不来,他既引你造到这地位,他也不是我损龙,你也算作会收益的。方才我说的话不必与闻上他,恐他心中又多一番芥蒂。”赵生称谢而回,恐翰林知觉不妥,并不说破,只是自家深自避嫌。

  早归房,更静方至东园,日间相会淡如也。朋友们看他光景如此,到也释了些疑。

  忽一日,盐台接秦先生进衙,一连十多日不回,先生不在,那些学生便不像那等各守己房,便东走西串。有两个没事寻事,做的张狂,一个叫做杜忌,一个叫做,专好谈人之长、人之短。两个知道点起赵生与翰林的行为,就想趋此机会抓住他们。

  一夜,他两个躲在隐暗处,看见赵生到翰林的东园,看得赵生入内,他二人便也挨身而入,看见赵生进了翰林卧室,他随後跟来,幸得韵出来看见,叫声∶“是谁?”张无计只得答道∶“是张相公杜相公。小赵来得,难道我们便来不得。”口里说,脚下便一步一步钻进来。

  翰林与赵生正在那里做此道儿,听得人来,忙穿了衣服,走得出来。二人已到门口,道∶“涂兄好受用也。”翰林正色道∶“甚麽受用?”张杜二人大笑道∶“你休瞒得,我已知道了。”翰林道∶“知道甚麽?”杜忌指着赵生道∶“知道他。

  ”赵生道∶“知我甚麽?”张狂道∶“还要强嘴。等我出你的丑。”

  杜忌故意做好人道∶“涂兄份上存他面子,我们在前面等你。”说完走出。赵生道∶“这事怎了?羞杀人也。”翰林道∶“为我受此恶气,心实不安。”赵生道∶“只恐不从此而止。他二人极好拨草寻蛇,无事尚生波浪。他二人见此行迹,怎肯默然无言。”翰林道∶“造化忌盈,好事多磨,乐极悲来,此理之常情,你我从此相会日少矣。”言罢,泪流满面。

  赵生垂泪道∶“不可必者外来之,遇能定者吾心。天下尚有钟情如吾二人者哉。风波任彼,吾二人情终莫解也。愿吾兄耐心几日,待事少定,当续旧好。今日弟且回,恐二人谋孽生端,又多一番耻辱。”

  翰林亦不敢留,含泪送至门前,欲着人送,赵生道∶“此处不远,园门关闭不便,不必送得。”赵生去远,翰林方回房,和衣而睡不显。

  且说赵生别了翰林,行至中途,杜张走出道∶“赵兄相候久矣。”赵生不答竟走。张狂道∶“赵兄何厚於涂生,而薄於弟等?”杜忌道∶“从此厚起也未迟哩。

  ”就走到赵生身旁,赵生怒道∶“这是怎麽说?”杜忌道∶“说不得,你把我 一。”赵生看他出言无状,喝道∶“胡说。没廉耻,我是何等人,你敢轻薄如此。

  ”张狂道∶“太做作,把遇之 得,我们便 不得?偏要 。”一个抱定,一个就去脱裤。

  赵生看他用强,知难脱身,便诳道∶“兄既相爱,当以情讲。奈何用强。依我说便使得,不肯依我,虽死不从。我乱叫起来,你们有何礼面。”杜忌道∶“心肝,只要你肯,一凭吩咐。”赵生道∶“此露天地下,寒风凛冽,不好罄谈。同到我房中细细波陈。”

  二人被他一赚,便道真肯了。放了他同行,却是摸手摸脸,赵生只得听他。

  将到己房,道∶“我先去叫门。你们略後退一步,”叫启开门,小燕开了门,赵生到房,也不说话,拔了壁上挂的剑,迎出门来,大呼道∶“倾张狂杜忌你来,你来,吃我一剑。吾头可断,吾膛可剖,吾身不可辱,今日之事,不是我凌有你,是你寻我,好歹与你合命。”言罢,提剑赶来。

  二人看他变了脸,手中又有利剑,又见小燕持解刀赶出接应,看得不是风头,转身就跑,鞋子都脱落了。

  回到房中,杜忌道∶“屁股不曾日得,几乎送了八寸三。”张狂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拆开他们风月,也算不得是个人。我们逢人便说,传到秦老儿耳朵里,难道讨不得他们一个没趣。我们也泄这口气。”杜忌道∶“是是。”

  且说赵生回房,把从前事对小燕说了一遍,小燕道∶“天下从此多事。”两人长叹短吁。

  月明又被云遮掩,花正开时被雨摧。

  第二日,张狂杜忌对同窗诸友添出许多恶言恶景,个个说过道∶赵家小官会养汉。那些书呆听了这话,交头接耳,唧唧哝哝。赵生羞得不敢出房,又难撞着,并不敢到东园,翰林亦不敢来。虽隔咫尺,若视楚天。

  张杜又去寻着东身生水之藩,说这此话。二人素恨赵生不肯从他,又舍旧友寻新师,闻得此言,道∶“好好,今日可消夙恨了。”竟到赵家见赵生父,增讽半讥,一敲一打的说了一遍,发笑而去。

  其父乃正气人,道∶“气杀我也,我只道他寻师读书,到做出这般流民事来。

  ”其母正在那里分劝,忽小燕来取供给。赵父性头上,一把揪着头发便打,道∶“我叫你服侍那不成材的读书,叫你伏侍他做男养汉。”小燕道∶“这话从哪里来得?”赵公道∶“还要强口。合馆俱知,东身生水之藩亲口对我说的,再不认,我去接了张杜二人来质证过,活活敲杀你。”

  小燕想来不能隐言,就道∶“老爷坐了,等我说来。相公又不是女人,就有此事亦世俗当情,老爷得知,只好置之不理,其论自息。奈何信他人毁言,伤自已天性。若去寻张杜来,他已任造谤,岂息面情出了,老爷面上也不好看,小相公一生事业未曾动头,後来还要做官,依小燕说,老爷只是隐瞒好。”

  赵公被小燕一篇话说醒了,道∶“倒也说得是。我错打你了,你去叫了那不成材的来。”

  小燕领命,到馆把这些话都说了,赵生道∶“父亲知了,羞杀人也,不如死休。”小燕道∶“汉以瞿之,不可冼也,虽死何益。父子天性,我已讲过,不要与他分辨,让他说几句罢了。”赵生脸红了,点头不语。

  小燕道∶“可别一别涂相公麽?”赵生道∶“众人瞩目观望,怎可去得。自那日别後,迄今数日,未能一见,相他肝肠断矣。若不别他而去,何以安其心,我作数字告别,使知我行止,少自慰也。”小燕道∶“事不宜迟,快些。”赵生拈笔在手,道∶“涂兄仅隔数步,不得面晤而别,天何限我两人至此也。”言罢,泪落如雨,笺纸尽湿。小燕道∶“要上街行走,不如看相。”

  赵生强忍泪眼,破涕而写其扎,云∶“不肖辱蒙雅爱。自谓金兰契谊,共定千秋,而失意匪人。毁伤天性,家严震怒,不敢不归。岂不欲别,畏人多言,虽玉成有日,会合可期,而一日三秋,难熬此冬。夜如年身,有衣有食,愿台兄少留意焉。遇之情兄爱下。即日弟赵王孙泣拜别。”付小燕持去。

  将到东园,只见杜张突出道∶“你这贴户又传书递柬了。”小燕不睬他竟走。

  杜张知道有夹带,便赶来要搜,恰好得韵至,小燕道∶“韵哥,我没功夫,还你耽去。”得韵会意,接了竟进东园。杜张悔道∶“再快些便落我们手了。”两人败兴而去。

  小燕回,道及前事,赵生伸舌道∶“早是不曾去,不然又以他一番恶说。”忙收拾同小燕回家见父。父骂道∶“不成才的狗才,我怎生期望你,你却做出此下流勾当。”赵生只是低头不语。

  父命在家读书,不许他出。赵生入内去见了母亲,自此只在家中读书。

  翰林接赵生来扎,知道他父亲知其事,叫了他回去,又不知责罚他麽,又不敢着人去问他,又不知他几时来,欲去了,又不曾别得一别,又在此无聊,真是去留不决,进退两难。忽想道,写起一扎,等有便人,乘空寄去,省得临时着意,因呼得韵滴露研墨,扎云∶“自君之出,咪日不思,仰瞻山高,痛焉欲绝。锦水有鱼,玉山有鹿。嗟世之人兮,苦分离,而莫聚。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愿言珍重,以慰子恩。子简贤弟情种。辱爱弟涂必含泪拜寄。”

  写毕无繇而寄,只望小燕来,无情无绪,强步园外,见风景,不殊物色顿异。

  抚今追昔,不禁涕泗交横。

  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第五回 风摩天秘迹奇踪 赵王孙金堂玉马.

  话说翰林散步园中消遣闷怀,见寒风刮面,透骨生寒。回思赵生向日情致,凄然泪下,道∶“天乎?何使我至此地也。”因作二郎神一套,以志其相思景况。

  二郎神∶强游暇,想形云遮断。相逢道,问桃源何处觅春晓。无限相思,徒自心中怀抱。痴魂时傍情,志诚经读得心焦。他去了,无音无信,怎禁珠泪抛。

  集贤宾∶伊行已隔碧天遥,审观处,恍结丰标,身边似把思情叫。再三听,是自口相嘲。意攘心劳,料他们相思瘦,揉碎薛涛,忍见他断肠词调。

  黄莺儿∶展转愈无聊,倚蓬窗,怕远眺。愁峰蹙眉离人貌,诗赋慷敲,经史懒瞧。清泪临风落衣袍,音信杳钟情我辈,怎不持心苗。

  猫儿坠∶狂风骤雨,何事恁摧挠。连理枝头拆散了,妒花不管花窈窕。悲号几时,得延平剑合,好友从交。

  尾声∶相亲相爱开心窍,吞声忍气强别了。复仇时,断首剜心绝境枭。

  不说翰林思想赵生,恼恨张杜。且言秦先生回馆,闻知此事,呼张狂杜忌到中堂,大骂道∶“残忍刻薄的小人,他与你何仇,何却败他名誉,伤他天性,坏我们门面。本待要处你两个一番,又道我为两个害你两个。你这同室戈的畜生,我不处你,自有天报。快些收拾回去,少若迟延,我到学师处动了揭贴,你莫要怨我。去去去!”二人没趣,只得收拾回去。

  秦先生到东园来安慰翰林。翰林甚是感激,又到赵生家里来看赵生,道及杜张不才,业已逐出,以消彼父之疑。赵生甚喜,至晚对小燕道∶“二贼已至,你好去看他。”

  小燕道∶“正是,不知怎麽在哪里想哩?”

  次日,赵生写书一封,绝句一首,令小燕持去见翰林。翰林道∶“相好,只扬相思瘦损潘安貌也。”

  小燕道∶“幽思百结,度日如年,你两人想是不言而喻。相公屡欲着我来看,只忌惮杜张二贼,今喜秦相逐他回也,作拔出眼中钉了。但不知相逢何日。”因出书与翰林。

  翰林长叹一声,拆开读云∶钟情如我两人,而相别不能一面,即铁石人亦为之附泪矣。二贼逐去,吾心实快。弟心迩身遥,不能飞越君前,泛谈契阔,又不禁几度魂消也。情荇楚楚,不能多作有情语,伏惟谅诸笔墨之外,思成疾,不忍歌,天为之,奈之何,意重不妨言意淡,情浑何必讲情多。附诗一绝,以志相思。诗云,独生孤斋意若焚,徘徊云泪如急。相思无限难言处,只恐孤猿不忍闻,遇之情兄。

  翰林看罢,对小燕道∶“你相公如此钟情我,虽死无恨矣。”

  小燕道∶“相公着我上覆相公千万耐烦,少得空时便来相会,叫相公勿起他念。”

  翰林道∶“我也要候他一见,方定行止。”叫些酒饭与他契了,把他前头做的曲子并书付与小燕。小燕拿回,送与赵生。赵生免不得问了些行藏安否,却是不得相会,只好叫小燕去看他。

  十二月初旬,忽宗师发牌,十六日县考。其父着赵生纳卷。赵生纳了卷,竟到琼花书院来谢先生前日解释之德。随到东园来看翰林。翰林见了,悲喜交集。赵生道,背後打点许多事,要说,及至东园,半句也说不出。

  翰林道∶“你原何脱得身来看我。”

  赵生道∶“兄尚未知。宗师发牌十六日县考,举城纷然。弟因纳卷,方得来看兄。只是今翻进得学方好。若不进,家父责备还是小事,我与兄却不依前相聚了。”言罢泪下。

  翰林听得考事,又惊又喜。惊的是要别了,喜是是可报答赵生。便道∶“承兄雅爱,虽靡身百体,未足言酬。所恃者寸心身。考事虽不能为力,以愚揣之,自当为第一人。肖又欲治装而去,因未得与兄一会,故羁留於此。今既见之这,刻下亦登程矣。後年三月间,当与兄会於北京。”

  赵生道∶“弟要能至北京耶。”

  翰林道∶“不肖之言,其後自验。弟记之,作他日话柄可也。”言罢,翰林便起身作辞。

  赵生垂泪道∶“才得相逢,又云远别,弟肠断矣。”翰林道∶“相逢有日,不必心酸。东身生水之番张狂杜忌之四人者,弟当为兄泄气。”芳韵小燕知他二人别久,把园门关上,都走开去了。

  翰林看着赵生,依依不舍道∶“别後亦念我乎?”

  赵生道∶“一日三秋,云胡不念。”

  翰林道∶“如此则弟九死无恨矣。”以手搂定赵生道∶“契阔别已久,又当远别,欲一壮行色,勿罪吾唐突是荷。”

  赵生并不推辞,道∶“弟为家严所禁,至兄百结柔,引罪所擢发数矣。匆匆言别,恨不能以身随去,敢异一共枕席耶?”解衣同睡,欢情为离思所牵,不能太畅。

  翰林作别道∶“後年之约,思不虚邀,万事在尔,好自保重,勿以鄙人为念。

  兄来已久,恐令尊觉察,又多一番气,可急回。吾亦从此长发。”赵生呜咽不能语。

  翰林亦泣道∶“此事出乎无奈,我不去,无你事。你此番之考关系甚大,一蹶不起,则朋友之诽诮,父母之轻贱俱集。我去後,你当以考事为念。他日相逢,此无作寒酸态相驿,是我二人所以不负者。只是有一句要紧话,你若进学有科举到场中,须记得文章达上台,万不可忘了此言。”倒身拜别,几於失声,彼此又慰了一番。

  俄而三童俱至,见二主公凄惨之极,道及欲别而去,各各泪下。得韵得芳嘱赵生好自保重,小燕嘱翰林勿以相思伤身。小燕道∶“来久了,恐老爷差人寻问到此,又多受一番气,快回罢。”

  赵生惊泣道∶“再迟一刻也好。”

  翰林恐其情痴,变出他事,因赚他道∶“兄留连连,我且再住几日,候兄县考後看光景再别罢。你可回,安心读书。”赵生点首再拜,安慰而去。

  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已自登程,几番回头,凄婉欲绝。

  翰林送了赵生去,回到房中,吩咐得芳得韵收拾行李,就去辞秦先生,道∶“久别双亲,欲归探省,刻下登程,就此拜别。”

  秦先生甚是不舍,知他行踪已决,不能留,道∶“正好盘,忽言远去,实是不舍。只是遇之归省尊翁尊堂,又不敢强留。”吩咐整酒送行,又道∶“家曲高质,实是不安,凡事要包含万一。”

  翰林道∶“辱承老师不弃,收之门下,推爱谆谆,诲言如屑,只是学生不能领略,有辜老师大教。”

  酒数巡,翰林起身作别,而诸磉见他行正异人,各各心中称异,一齐送出观门。

  翰林离了琼花观,到顾家家。风成等接着,都来磕了头。问∶“老爷一云许久,我们甚是放心不下。尊老爷吩咐,又不敢来探望。老爷一向好。”翰林回答了,便吩咐道∶“我明日去拜江都县。”

  次日到江都县投了贴。知县是他同年,连忙请入後堂,道∶“年兄来得好,正当考时没人看文字,年兄高才,替我取两个好门生,以收士心。”

  翰林道∶“当得效劳。只是匪堵恐不能当此重任,有负年兄之托。”

  知县道∶“年兄海内支宗,何太谦之甚也。”翰林谢了,就在衙内住落。

  过是五、六日,是考期。知县与翰林商量出了题目,到察院中考了。当晚将卷尽发後堂,封门阅卷。知县与翰林对酌披阅。忽看到赵生卷子,赞道∶“奇才,奇才,小子中安得有此文字,只怕是请人替做的。”

  知县接过看了,道∶“果是好文章。”

  翰林密圈密点道∶“此是翰苑法物,不似小子文章。若果出此子之手,我与年兄的地位指日便到了。明日须叫来面试,如不是,当生处,以恁将来,并拿替身父师。如果出一手,自当刮目破格待他。”知县道∶“年兄说得是,明日便知端的了。”又看到东身生水之番两卷,甚是不通,乱又乱汰,对知县道∶“如此不通文字也来考,明是戏弄官府,宜贴在照壁上,以示警之,并拿本身及父师责罚。省得出案时那是不通的来缠。”

  知县次日升堂,写一朱票道∶“急唤赵王孙当堂复试,以定批首。”又吩咐皂隶道∶“即刻唤来,我坐候复试。”公差如飞而去。

  又吩咐将东身生水之番两卷贴出,万众视目,好羞愧也。又差人去拿他两个并父师,二人只因与赵生结了仇,拆散他们的风月,今日翰林假公济私,报得前仇,处得他两个身辱誉破。正是从前做过事,设兴一起来。

  且说赵生父亲正接了秦先生在家看赵生考卷,忽见公差走至,叫声∶“赵老爷恭喜。”赵老问道∶“有何喜事。”公差以红票示之,其父甚喜。

  秦先生令赵生换了青衣,讨了轿子,同其父送赵生到县复试,又打发公差喜包儿。小燕拿了笔砚一同到县前,时刚东身生水之番连他们的父师一个一条绳牵到县前。赵父原是相熟的,惊问何事,其父答道∶“生子不才,终日哄父。”指照壁上道∶“做出这样不通的文字,他自己应该如此,却又连累老拙。”就问赵父因何到此。

  那公差接口道∶“他家小相公是老爷接来复试定批首的。不比令郎。”此是知县犹未退堂,报子名一齐都进去了。

  赵父看了自己的儿子如此,别人的儿子如彼,又是昔日同窗的,想赵前日事情,道∶“这两个畜生该如此。”自己欢喜无限。

  赵生见了知县,知县当堂出题,一连三篇呈上。知县看了,见他年纪又小,文字又好,满口称奇,当面许了批首,叫他回家用心读书。东身生水之番跪在地下,好生惶恐,悔道∶“当日与他无仇,他今日也替我们方便一声。他今日竟是天上人了。”

  赵生谢了知县,知县送至滴水边。赵生到堂下东身生水之番身边,奚落他道∶“二兄还在此等复试麽?弟先去,二兄用心慢来。”二人羞得没处躲。

  赵生之父与秦先生接着道∶“以前事甚是兴头。”只见水之番东身生各责二十板,各罚五十两修城。一边如此兴头,一边如此苦恼,爹娘恨,朋友轻。

  赵生出县,其父已着轿在那里伺候,抬将回家,又道他苦了,连小燕也是高兴的。赵生到书房对小燕道∶“我的功名倒像有影的了,只是不知涂相公的消息,好生放心不下。”

  小燕道∶“考事要紧,勿以他事为念,功名到手,再作道理。”赵生道∶“也是。”

  鹞县经府,鹞府至院,俱取科举,就有那附热趋势的来与他说亲。又有附他读书的,俱不允。未几秋试,到场中想起文章达上台之嘱,遂於大结内隐之,南宫遂擢高魁。是年张狂杜忌以德行亏薄,俱出六等,真是快心事。秦先生着人回家取领盘缠,就於广陵同赵生进京。此番师生更是不同,一路无词。

  到京中寻了下处。其年大座师正是凤翔。三场毕,赵生又擢高魁,秦先生亦在榜内。次日同去谢大座师,凤翔迎下座来,赵生举目瞻着,惊得魂飞魄荡,秦先生吓得目瞪心呆,却都不敢作声。

  接见毕,单留赵生饭。坐定问道∶“贤契认得涂遇之麽?”

  赵生脸红道∶“此门生好友,老师怎麽知道?”

  座师道∶“北京之约,贤契竟忘乎?”

  赵生道∶“此门生好友密语,老师怎麽又得知?敢问遇之兄今在何处?”赵生明是认得的,但不好就认。

  座主道∶“要知前日涂生,便是今日凤翔。”赵生顿首谢道。昔为契友,今作恩师,都说了一遍,然後知此北京之约不诬也。

  归以语秦先生,秦先生道∶“早是不曾怠慢。”殿试,赵生二甲,秦先生殿了三甲。

  赵生赐归娶,知县作媒,娶了倪翰林小姐,婚成赴任,德政声门,旋转吏科给事。翰林以午中贵坐斩,举翰缩舌。赵生不避权势批鳞拽裾,痛哭流涕,立白其冤本,凡七上得免。二人遂俱弃官,帮家隐於自门,世世相好,不题云。

  情贞记 完《弁而钗》之 情奇记 (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着

  第一回 陷北京前世因 落南院冤孽债

  世事嚣凌成恶习,覆雨翻云等儿戏。迎新送旧何足异。都如是,扇坟劈脑良人妇。 奇情男子行女事,守节存孤谁得似?功成拂袖返终南,真堪数,个人绝胜易交士。 右调《渔家傲》

  这首《渔家傲》,单讲国朝有一小官,感相知深情,那人被难,他抱孤逃出,扶养成人,令他雪冤报仇,骨肉重聚,最是小官中第一奇情。此人乃福建闽县人氏,姓李名又仙,字摘凡。年方十五,读书好学,尚气节。尝自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见利器,大丈夫正当于此处立定脚跟。不然富贵在前,威武在后,贫贱居中,我无主矣。”读古人书,每至存孤励节,则曰:“此吾师也。他日遇此当无愧彼。”见易交易妻之语,则愤然怒曰:“谁创此□?其无后乎!开后世以浇薄之端者,必此之言夫。”一举一动俱以古人自待。却是生得十分齐整,有《西江月》以咏其美:

  星星含情美兮,纤纤把臂柔荑。檀口欲语又还迟。新月眉儿更异。 面似芙蓉映月,神如秋水湛珠,威仪出洛自稀奇。藐姑仙子降世。

  随父任松江府知事,解钱粮上京。途遇响马,抢劫一空,其父欲死之。摘凡曰:“死亦拿家属赔偿,不如鸣之地方,申文上司,须得变产陪补,留得父命还好支吾。若死则产去人亡,我母子将何倚托?”父是之,相向而哭。即日告明上司,动文书至工部,锁解至京,坐赔偿。三六九比,托亲人变产,得九百之数,止可还官,而使用尚缺,计得百金,无此则终不能纳。其父手足无措,摘凡至监谓其父曰:“事急矣,无此金则前功尽废,他无所取办,止儿一身,明日写一招头,道通诗书、明技艺,为父坐狱,计得百金偿官,不论奴隶高低,愿者成交。或有怜我者买之,事克济矣。”

  父曰:“安能舍汝如此,汝切勿行此事,我命听天可也。”摘凡曰:“儿系男身,安能值得百金?但靠天行事,神灵有知,出于意外,也未可知。倘我一身有售,则父脱囹圄,合家得以生全。如无此银,则父死狱中,男亦流落他乡,母弟不知失身何所。以此揆彼,好歹相去远矣。”父呜咽不能答。摘凡辞父还寓。

  次日插标披榜,沿街卖身。看的倒多,都叹一声道:“好孝子,只是一个男身,如何卖得百两?”行来行去,撞入南院。此南院乃众小官养汉之所。唐宋有官妓,国朝无官妓,在京官员,不带家小者,饮酒时,便叫来司酒。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分上下高低,有三钱一夜的,有五钱一夜的,有一两一夜的,以才貌兼全为第一,故曰南院。恰好摘凡含泪走入巷内,两边看者如云。内中走出一个胖大汉子,穿路(纟由)夹衣,带一把抓的(檀去木加毛) 帽,脚穿蓝布靴,见众人攒紧了看,道:“你们看甚么?”

  众人道:“燕老官,有一个卖身标致小官,诗书俱通,要一百两身钱,代父上官。你讨了罢。”那大汉道:“待我来看看。”一见摘凡人物,甚是欢喜,便道:“小官,可少得些么?”摘凡道:“要完官司,少则不勾。”大汉道:“百金我倒肯出,只是要听我使用的哩。”摘凡道:“既已卖身,买者乃是主人。主人有命,虽赴汤火,不敢辞也。”又问:“你晓得甚技艺?”摘凡道:“诗书作文,乃是本等。诗词歌赋略通,琴棋书画不精亦晓。”大汉曰:“我要面试。”摘凡曰:“请题。”大汉曰:“我今请客赏芙蓉,同你到众客前,若是做得好,我便讨了。”

  摘凡卖了一日,并无人问一声,听他肯讨,满心欢喜,跟着就走。到后园,果有一班客人在那里饮酒赏芙蓉。也有两个小官在那里伴饮。大汉走入,道以前事。大家道:“极好,出个题试他一试。”大汉道:“我是不在行的,求列位爷出题面试。”内中有一带巾者道:“便是赏芙蓉为题何如?”大家道好。摘凡道:“请韵。”那人抬头看扁上是“芙蓉居”,道:“即以扁上‘居’字为韵。”摘凡索笔研墨,一挥而就,成七言律一首:

  绕篱红粉浸秋□,半壁红光映草□。

  艳似牡丹更雨后,绻如菡萏舞风余。

  日薰叶底频惊鸟,影落波心欲戏鱼。

  流水未干蓉未老,玉孙应不怅离居。

  众客看了,极口赞好。大汉道:“小官寓在何处?明日我好带银子来成事。”摘凡道:“寓工部前左手第五家,沈小山店内。”众客与他些酒食,他不吃,辞回。到监里来望父亲,也不题出。

  次日正打点出门,恰好那大汉领着个媒人,到沈家店来。摘凡接着,大汉道:“请你店主人来。”摘凡请出小山,道以前事,小山道:“可怜,公子如此行孝,真是难得!”见了大汉。大汉道:“劳主人做个中。”小山道:“使得。”当下摘凡写了卖契,着了花押。那大汉兑了银子,又摆个东道吃了。沈小山道:“燕老官,银子交与我,文契你拿去,等他救出父亲,我便送他到院。他是忠厚孝子,不妨事,都在我身上。”那大汉道:“沈老爹说就是了。中人钱,等人过门再补。”言罢散去。沈主人道:“不是他这样人家,也出不得如此高价。”摘凡一心只要救父,那有心去问他?把银子上下一用,承行的得了常例,即日替他营为,给了库收。

  次日早堂,父已放出。父子相逢,抱头痛哭。回到寓所,问何处得此百金,摘凡道:“是男卖身的。”其父听得此句,大叫一声:“我的娇儿!”早已昏死于地。惊得摘凡忙忙抱起。沈主人又是汤来灌。半晌方醒,哭道:“儿,我只道出了监中,便父子团圆,同归故里,那知你身已属他人。身卖百金,必非良善受主,指日分离,天南地北,你爹肝肠寸断矣。我不能荫庇你,倒陷害你如此,我何以为生?”言罢又哭。摘凡道:“失男一身,全父一家,所失者少,所全者众。爹爹只当不曾生我一般。老母处,只道我不服水土,不幸身死,以绝他念。爹爹有兄弟过老,男无忧也。尚剩银廿雨,可快收拾起身回家,免老母兄弟悬望。男生是他乡人,死是他乡鬼了,爹爹再不必念我。”言罢,哭死于地,死而复苏。沈主人催促过门。

  摘凡道:“爹,我要去了。”倒地四拜,便要起身。其父一把扯住道:“儿,你就要去了,岂不痛杀我也!今日分离,何时得会?”遂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住其父道:“爷,儿怎舍得你,只是事出无奈,不得不然。爷回见母亲,看养兄弟,以终天年,男便死在他乡,也是瞑目。你若有山高水低,可不辜负孩儿卖身之苦么?”其父苏醒道:“儿,我肝肠已断,血泪已枯,我也哭不得了。我急早回家,亲戚朋友,或借或*,凑此百金,来取你身。你须吞声忍辱,苟延此身,以慰父母想望。”一把扯住沈小山就拜,道:“我儿尽托老丈,凡事看顾一二,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忘台丈大恩也。”小山回拜道:“老爷太言重了。老爷放心回家,取办银子,来赎公子。这边事,都在小的身上,不必过哀。”

  其父分付摘凡道:“百金买你,定以你为奇货。且云南院燕家,你父尽知其就里,只是不忍出诸于口。儿,你秉性刚毅,恐你受不得那般凌辱,必走尽头路了。儿,你好歹候我半载,我虽典身也来赎你。你切不可走了短着,则老父母活痛杀矣。”摘凡道:“爷去罢,不必以我为念。恕为儿的不送之罪。”倒身再拜。

  其父哭到伤情处,也顾不得父子,同拜在地。傍人观之,无不堕泪。忽燕家有人来催,扯扯拉拉,分散去了。其父几番要赶上送去,沈小山之弟乃是文人,一把扯住,劝道:“令公子为大人失身南院,所以尽孝也。大人送去,殊失缙绅榜样。大人急回取办这行财礼,到京取赎令郎回去,乃为上着。今若送去,非惟无益,徒出丑耳。”李父甚是其言,道:“承先生嘉论,开鄙人茅塞多矣。令兄一回,便马首南也。”

  却说沈小山送摘凡到燕家,那大汉道:“拜了菩萨,愿李又仙多招好客,一趁千金。”摘凡心疑不解,回拜大汉。大汉道:“儿要听我说话,愿你夜夜有客,朝朝有酒。”摘凡一发摸头不着。沈小山得了媒钱,对那大汉道:“他是新出笼,须从容教诲。”大汉道:“我自有处置。”小山辞摘凡要行,摘凡流下泪来道:“望主人对我父亲说,我在这里好的,叫他急早回家,以免老母悬望。”沈小山为之凄然而别。回店见其父道以云云。其父又哭了一场。

  次日收拾行李起身,托沈小山道:“小儿在京,别无亲人,求贤主人看顾一二。他日当图厚报。”沈小山道:“老爷放心前去,公子我常去看望他。”其父含泪起身去了。

  却说摘凡不知大汉是甚等人家,忽大汉叫摘凡来见了众姊妹。摘凡同进后房,并无女子,都是男儿,却人人都带些脂粉气。但见:

  个个趋柔媚,恁谁问丈夫?

  狐颜同妾妇,猬骨似侏儒。

  巾帼满缝掖,簪笄盈道涂。

  谁摆迷魂阵,男女竟模糊?

  摘凡看了一惊,忖道:“此都是一班男儿,如何呼为姊妹?”上前作了揖。那大汉去了,这些人便问道:“李哥,是谁着发你在这里的?”摘凡道:“我为父卖身至此。”众人道:“难得,难得,却是今夜要梳笼了哩。”摘凡不知他说的是那里话。

  未几黄昏,大汉拿了一套新衣,叫摘凡道:“又仙,你穿了衣服,跟我来。”摘凡接了衣服,打开来,却都是些女衣。摘凡道:“老爹,拿错了,这是女衣。”那大汉笑道:“不差,不差,我这南院里,穿的都是这样衣。我替你穿起来。”走近前,把他衣服脱了,见他肤如凝脂,拍一拍道:“心肝肉,生得这般好。”摘凡听得此语,惊得满脸通红,两眼垂泪,半晌无言。一声长叹,自忖道:“错投胎了。”没奈何,只得听他带到席上。大汉道:“磕了爷们的头。”摘凡只得磕了头。那大汉去了。席上有四位客,叫摘凡坐下,问摘凡:“你姓甚么?字甚么?”摘凡道:“小的姓李,名又仙,字摘凡。”那人道:“果是仙子降世!我今夜相伴而睡,是,是凡夫遇仙矣。”摘凡红了脸,不敢做声。

  黄昏人散,那人携摘凡手到房中。摘凡魂散魄消,暗道:“此事怎好?”举目观看,只见银烛辉煌,牙床锦被。那人道:“摘凡,好睡了。”摘凡道:“小的伏事老爷睡。”那人便抱着摘凡亲嘴。摘凡死也不肯,道:“这像甚么模样?老爷尊重些。”那人道:“你既落在南院,原是养汉生意,替妓女一样,何必做作?”摘凡道:“我卖身他家,原不曾道过做此事。”那人道:“我好意温存,你不识好。你再做作,我便叫起来。”摘凡道:“别事只管应承,此事断断不能如命。”

  那人看他说得硬了,阻其高兴,便发怒叫道:“老燕快来。”那燕龟还未睡,听得叫,断是摘凡作怪,走到窗下叫道:“又仙儿子,好同洪老爷睡了,莫讨咱老子发了性,打一个下马威。”摘凡道:“别事一听老爹,此事实难从命。”燕龟骂道:“贼驴入的,又不是我要讨你,是你情愿卖身把我的。我把一百两银子讨你,不要你接客养汉,讨你做爷?好好同洪爷睡了便罢,再迟延我却不饶你。”

  摘凡只是哭,发了燕龟的性,推开门,一把抓住头发,拎起米升大的拳头就打。可怜如花似玉的小官,怎禁得这般狼藉?打得披头散发,就地乱滚,嚎天痛哭。打了一顿,问道:“可肯同洪爷睡么?”摘凡哭道:“别事一听尊旨,这事饶了我罢。”燕龟对那人道:“他未经开窍,故此做作,少坐片时,我叫他来替你睡。若不耐烦,我别打发一个来伴你。”那人道:“我还等他。”燕龟道:“就来了。”

  带摘凡到自己房内,已有三四个小官在那里,就分付那些小官剥了摘凡衣服。三四个应声剥下,剥得一丝俱无。叫取刑具来,问摘凡道:“愿打,愿成交。”摘凡哭道:“老爹,可怜我,饶了罢。”燕龟大怒,就是一顿皮鞭,约有一二百下,打得浑身肌无完肤,毙而复苏者数次。摘凡熬刑不过,道:“老爹,我打不得了。”燕龟便也住了手,叫声道:、儿子们,替我绑起来。”那两三个小官,把摘凡推上板凳,屁股朝天,两手搿凳,腰间掂一枕头,脚手都捆定了,对燕龟道:“爹爹,捆停当了。”

  那燕龟又吃了几钟酒,脱了裤子,露出那硬硬铮铮的孽根,约有六寸余长。唾一口唾沫在手指上,照摘凡屁眼里一搭。摘凡被他捆得展动不得,只是哭。龟子性情至狠至恶,那顾人生死!挺着鸡巴,照摘凡屁股眼中就是一入。摘凡哎哟一声,已入进去了一半。再是一挺,竟自到根。那里管王孙公子,便狠抽蛮弄。摘凡疼得死去活来,动又动不得,说又说不出,又气,又恼,又悔,又恨,道:“早知定到此地步,当时从了他,到也免这一番摧残,且还从容爱护,那像这一味屠毒?”入有千余,渐觉不疼,屁眼内渐渐有声,滑溜如意。

  摘凡叹道:“不意我有些孽债,这也是前世冤孽。”自解自叹,随他抽弄一回,丢了。燕龟道:“你如今肯么?若肯便饶了你;不肯,我叫一二十人弄你个小死。”摘凡道:“业已如此,则索从命。”燕龟道:“乖儿,这一班都是如此,何妨得?你替我撰钱,我另眼看你。早肯如此,我也不打你了。”就放了他,叫拿水洗浴。摘凡洗了浴,又令他梳头,另打扮,又叫他吃酒。摘凡不吃,送到洪客人房内。燕龟对洪客人道:“此儿才出来,不晓得世故,莫怪,莫怪。今特来奉陪。”又分付摘凡道:“好生伏事洪爷睡。”摘凡娇羞含泪,只是不语。洪客人替他脱了衣服,与他戏弄。他被龟子打怕了,不敢推拒,只暗中流泪道:“天,我作何恶,乃遭此孽报?”吞声饮泣,终宵达旦,竟无一语,问亦不对。

  至第二日,愁眉不展,愈觉娇羞,可爱可怜。这姓洪的一连住了一个月,百意百众。只是摘凡怏怏不乐,从来无一笑容。自上床之外,求一狎不可得。虽上床任彼取乐,却也不开一言。三月而名扬,一年而名振京内。人有以诗词求者,必竭情应之,外此则淡如也。

  评: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闻之皆掩泣。就中泪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此回有焉。 呵呵道人

  第二回 长歌当哭 细语传情

  摘凡流落南院,每借诗词抒发其冤抑不平之气。词咏甚多,不能悉记,聊录一二,以为好事者传:

  旅梦

  方作还乡梦,觉来仍异乡。

  冻云凝古树,残月照空床。

  身为思亲瘦,更因不寐长。

  迢遥千里外,夜夜到高堂。

  寻梅不得

  春色满朱门,褰衣踏雪寻。

  恍疑琴上调,误作笛中音。

  瘦影横窗静,清香隔院闻。

  归来犹恋恋,盼望陇头人。

  游湖

  画舫乘风放,犹如镜里仙。

  涛声翻巨浪,帆影没长天。

  过眼浮云乱,沿堤柳色鲜。

  此时思故国,一望水连烟。

  闻笛

  柳外谁家玉笛声,西风吹落满江城。

  衔杯坐对疏林月,忽动关山万里情。

  问雁回捣练子

  春将半,月色孤,风送归雁影萧疏。试问爹行何所寄?报道是,有泪无书。

  思亲长短句

  亲在江南儿在北,可怜欲见不可得。凄凄薄暮强登楼,独坐寒窗观雨色。雨色沉,何时止?今夕思亲愁欲死。

  一时翰院推重,为南院第一人。王孙公子,求一见而不可得。得其一诗一词,以为镇家奇珍。而摘凡愈增无聊抑郁之状。因时人不识其意,为《梁州亭》一套。以嗟其薄命,盖短歌过于痛哭也。

  [梁州序]遭时不偶,叹命多磨。男儿犯了淫魔。堕身南院,一任东君弄播。最恨将男作女, 卖笑追欢,一味相轻薄。牢骚问天公,知道么?巾帼原何加丈夫?[合]愁似织,恨转多,半是思乡半奈何。生平志,怨里过。

  此词一出,遍传京城,若大若小,无雅无俗,都学来唱,以为词出摘凡,便自贵重。此与摘凡作曲之心大相悬绝。摘凡一片苦心,向谁分说?在燕既久,求诗求词,求字求画者甚多。始则一一应付,欲人观词会意,知他流落不偶苦心。后来见无识者,亦渐渐懒于笔研。他既懒于从事,向行出的词曲一发贵重了。

  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摘凡既负了奇才义侠,自有那问奇谈侠的人来鉴赏。京中有一人,姓匡名时字人龙,任侠使气,济困扶危,门迎朱履三千,户纳金钗十二。剪雪裁云,贾生风调;吟花啸月,宋玉襟怀。文倾三侠,巧夺七襄,乃是个风流才子。本贯松江华亭人氏。父任江西南安知府,已死。兄为皇木客人,久居京中。这匡人龙亦以监附居焉。当道部院,无不相知。匡子侠气自尚,尝好管不平之事,诸缙绅咸推重焉。年登三十,尚未有子。妻蒋氏极贤,劝其夫取妾。匡子曰:“我家侍妾不少,贤妻又不妒嫉,俱不见生,此命之所招,虽娶妾何能必济?且吾妻青春尚幼,何遽萌此念?”蒋氏曰:“不然,婢子虽多,原不以他为正经。为子娶妾,必分居一室,在彼安居,庶易受子。我要生自生,岂因娶妾便不生耶?”匡子曰:“且姑迟迟。”促之再四,匡子曰:“待我精择之。”

  一日,饮酒于相知处,司酒者唱摘凡曲。匡子明于音律,属耳而听,极口称赞,问唱曲者道:“此是那本新出的曲?”司酒者道:“不是刻本,乃我院中燕家李又仙做的。”匡子曰:“我也久闻李又仙之名,不间工于词场乃尔!听这词中,有多少不平怨气在内,可惜世人只当曲子唱过了。又仙,又仙,今日撞着我匡人龙,须不教你明珠暗投也。”既而歌罢,酒阑人散,匡子回家。

  次日,分付马夫带马,到南院拜客。从人带了拜匣*包,一程来到燕家,直入中厅,问:“李摘凡在么?”燕龟认得是匡人砒,晓得他是个撒漫使钱的主儿,又在京官无不相识,便走出来道:“匡相公请坐,昨出陪酒,至夜深方回,今才起梳洗,就来了。快拿茶吃。”匡子坐定,茶后又移时,香风一阵,摘凡来矣。但见两眉蹙蹙春山,似病心西子;一脸盈盈秋色,似醉酒杨妃。满面娇羞,五色五主。偷睛觑匡子,见其仪容俊雅,胸襟洒落,自与俗人不同。向前欲下大礼,匡子一把扯住道:“你我俱是南人,系是乡里,快不要如此。久慕芳名,特来奉访。”叫家人取十两银子送与燕龟作见面钱。

  燕龟喜之不胜,连连着人摆酒,对匡子道:“一事禀告相公,寻又仙的颇多,中堂列坐,恐有闯席者不便,后有芙蓉居甚静,可供坐谈。相公以为何如?”匡子道:“极好。”到园中坐定,不一时酒到,他叫摘凡同坐,摘凡起身告坐。匡子道:“脱洒些,我不耐烦此套习,请坐了。”摘凡斟酒,相与对着。匡子问道:“《梁州序》一曲,闻出卿手,然否?”摘凡道:“实是拙笔。”匡子道:“曲之妙自不必说,其中何多不平之气也?”摘凡不能答,把眼看匡子一眼,泪如雨落。匡子为之动容,知燕家眼目众多,遂不复问。

  至晚引入卧房,甚是精洁可爱。摘凡是龟子打怕的,连连铺床薰被,请匡子安置。这匡子目不转睛,看他如此行为,却不像是不愿的。且看他如何结局?用了坐脚水,上床睡了。摘凡算他定为此而来,道:“匡相公,伏事不周,休要见罪。”就以手摸匡子。匡子道:“且住,我为问奇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摘凡把匡子摄一把,指一指窗外,竟不作声。忽燕龟在窗外分付道:“又仙,醒睡些。匡相公是难伏事的,须仔细。”摘凡连连道:“晓得。”答应这一句,冷汗一身,酥麻四肢。匡子惊问道:“怎么这样惊恐?”摘凡口不能言,但瞑目摇头而已。匡子看其光景,甚是可怜,遂不复问,以手抱摘凡而睡。约片时,燕龟又来分付,如此者三。摘凡一一应对如前。匡子亦不成寐。

  将及三更,合家睡静,匡子乃问摘凡道:“你原何这等怕他?”摘凡道:“夜唤三次,一次应迟,明日便是三十皮鞭,一下也不肯饶。动一动,从新打起,口内含了香油,一滴出口,又要加责。既不敢出声,又不敢展动,竟如打死人一般,岂不怕他?”匡子听得此话,咬牙切齿,恨道:“咳,有这样事!”摘凡忙以手掩其口,道:“轻些,不要害杀我。曾有一客,也为不平,被他听见了,整整含油打了一百皮鞭。空言何补?徒增我罪孽耳。此后他愈加提防,我亦深自藏简,故匡相公三问三不对也。若是匡相公为得李又仙,待又仙从始至末细说一遍。如若不能为我,求相公完情安置,不要招灾揽祸,不是爱又仙,反是害又仙了。”

  匡子道:“你也不知我的意气,经年不问家,苏门故习;所至为令客,战国高风。喜时寒谷三冬暖,怒则霜飞六月寒。见事不平,不顾七尺,赴人之难,岂惮千里。一腔活泼泼的热血,常欲为知己者死。一言不合,戈茅顿起;倾盖相知,头颅可赠。昨饮相知处,见司酒者唱你作的《梁州序》,我侧耳而听,见其中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段怨抑不平之气,盈人心耳。我料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隐情,故托此曲流布人间。就问那司酒者,出自谁手,然后知为卿作。知卿殆有不可告人之情,特假宿相问。我看你光景,畏他如虎,故尔中止。见你于卧室周全房事,又疑你口不应心。及见此龟伺察景象,知你事出无奈,你有甚么屈情,可一一说来,我当为你出力。”

  摘凡忙起穿衣,呜咽流泪,倒地跪拜。匡子连忙抱起道:“这是怎么说?”摘凡道:“我居此半年,并无一人识我苦心,今相公因一曲《梁州》,便知又仙无限怨恨,我当尽情白露,相公能救我出火坑,固生当衔环;就不救我,我死亦既有相知明我苦志,亦必死而结草。生死只在相公身上,我也再耐不得这般凌辱了。此拜所以酬今日之生相知,所以谢他日之死相知也。”匡子须发上指,两眼圆睁道:“不能救汝,非丈夫也。”因扶之上床,问以始终。摘凡把父失钱粮卖身事细数一遍。

  匡子道:“一发可敬。这是孝子了。些小事,我当任之。来朝托名借你赔酒,调牙离山,便好行事了。你放心睡,不必虑也。”摘凡也久闻他任侠挥霍,百金原不在他心上。然恐不坚,又曰:“儿身卖百金,身事颇重。纵相公肯为提拔,傍人未必无挠之者。只恐今夜还是酒中之谈。”匡子道:“你此言极是,但可惜以世人待我了。吾闻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既已许卿赎身,岂惜百金臭筒,而失信于孺子,有何面目复交天下士乎?虽费千金,吾不悔也。”

  摘凡曰:“感相公超脱火坑,誓图厚报。”匡子曰:“施恩望报,何如不施恩?”摘凡曰:“彼此各尽其心。”说罢,以手调匡子。匡子曰:“候事成当订盟也。”摘凡曰:“又仙乃驿递铺陈,原无定主,相公乃风流才了,不拒细流。今在烟花,不妨作烟花相。明日解脱,再作解脱相未晚也。”匡子曰:“然。”以手抚之,其滑如油。至龙阳处,则隙隙有孔,不似太乙抱蟾矣。略着津唾,顿开觉门。匡漂杵而进,李倒戈相迎。颠狂温柔,较妇人而更美;扭耸拽摇,虽娼妓而不如。匡耐于战,而李亦勇于受。顺受逆来,各有所乐。摘凡曰:“簸之扬之,糠(米比)在前。”人龙曰:“汰之淘之,沙砾在后。”相与一笑,而终事焉。

  次日早起,匡子对燕龟道:“吾请佳客,欲摘凡一往,他道今日有事。难道我在这里不去,也有事去了不成?你千万叫他到前门吴给事老爷衙里来。”燕龟接过他十两银子,止住得一夜,怎敢不依?连连道:“就有大事,也要赔相公。相公莫怪,我叫他来。相公要去,须吃了早饭去。”匡子又叫从人取五两银子,与摘凡做衣服。财白动人心,昨日十两,今日又是五两,这龟奴好快活!见摘凡道:“好儿子,会撰钱。你今日到那里,可要少吃酒。”

  摘凡道:“那个许他去?为了两个钱,奉承他,夜里好不厌杀人。我不去。”燕龟道:“呆儿子,良家好子弟,还要拿钱去相处朋友,你却倒厌烦,难道他弄得你不爽利,只要咱老子入?你去赔他,等他爱上了你,便好起发他主大财。咱老子另着眼儿看你。”摘凡假意道:“看银子分上,没奈何去走一遭。”早饭酒已到,匡子吃了几杯,叫带马往前门吴衙去。摘凡送至门前,好不心酸,只得勉强忍住。

  却说匡子竟到吴衙,通报:“匡相公相访。”这吴给事乃匡子同窗好友,匡子相知虽多,他二人情谊更笃,忙倒屣出迎。道:“匡兄为何几日不见?”匡子道:“连因俗冗,未能走候,今有一事,欲借吾兄一臂之力。”给事道:“匡兄又要做义侠了。古人耻独为君子,幸以其半分我。”匡子道以摘凡事。给事曰:“昔者我曾见来,举止端严,愁容满脸,与达官长者飞觞传*,角胜争奇,虽情酣极矣,而未尝破颜一笑,窃窥彼中一似夫有重忧者。予问之曰:‘子病心乎?抑心病耶?何欢娱场中向隅之色不为少减耶?’彼不回一言,但满脸红晕,泪已盈眶。予为之动色,亦欲提拔之,惜以官箴所碍,中道而止。今吾兄既得其情,又居可行之势,当急为之。好事难遇,无当错过。”

  匡子大喜,恐燕龟有觉,又着人促之,而摘凡至矣。见吴公欲行大礼,给事曰:“摘凡免礼。今日是匡相公的人了,再不必行此礼。”水陆既陈,珍羞并设,痛饮狂歌,几不知身在尘世矣。一住十日,竟不放回。燕龟到吴衙问信几次,毫无踪影。

  一日,撞着给事管家,道:“匡相公已带回去了。各院各部,俱有揭帖,道他乃缙绅公子,因父完官,失身南院,情实可矜,愿损微资,赎取孝子,敢祈缙绅公卿、贤士大夫共扶公道,复贱为良。谁无子孙,谁无父母,哀此孝子,何不辰也。当道一言,重同九鼎。所感不特在李,而匡生亦邀无穷之庇矣。众衙门各愤愤不平,我家老爷,又要修本题李公子的孝。其中也牵连你,有二句道:‘将男作女,律有明条。以良为贱,法关天宪。’你还要在这里讨人?走得快是你的便宜了。”

  那燕龟听得这一篇话,好似青天白日半空中打下个霹雳,惊得呆了,道:“我是一百两银子讨的,原是两家情愿,不是我强逼谋讨。”那家人道:“我忘了两句,道:‘接客二载,撰银千金,讨误毫厘,垂楚万状。’”燕龟道:“那有此事?”那家人道:“有细帐在此,你拿去对家里帐,可差半毫?”燕龟接着,揭开头一个姓洪,真定府人,举进士,河南绿衣县知县,住一月。得银一百;镯一对,重五两;金簪一枝,重一两;衣十套,价银二十两。为不从此人,打了多少。此初下火坑第一次也。桩桩件件,宛如当日。惊道:“罢了,被这驴入的送了!”正是: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评: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 呵呵道人

  第三回 任义侠济困扶危 感恩情男扮女妆

  这燕龟别了吴管家,抽身到各部院查问,果有揭帖,与吴管家的话无二。此匡子知燕龟财势通天,部院相知甚众,恐他生事,特排此散兵计,狐假虎威,制服此龟之心。却是相知处面谈衷曲,稍不相知,只去买嘱门上长班。这些人得了银子,好不讲得威风,把个燕龟惊得手足无措,道:“今番遇着硬对头也。若不自家收场,惹出天来大祸,罢,舍了罢。”把那打官司,争强逞能的心肠一齐放下,忖道:“他摆开大四对,推出锦屏峰,原是晓得咱好生事,拼着做的。我去决无好意。当时是沈小山做中来的,还去寻他。”

  一程走到沈家店里,叫声:“沈大爷在么?”小山应声而出,道:“燕老官到此贵干?”燕龟叹道:“不要说起,便是你前年做中的那孩子,倒也趁了他两个钱,目今接了一个姓匡的南人,止住得一夜,不知怎么便好了。那人要替他赎身,我想他乃良家子弟,暂时流落院中,今有人赎身,极是好事,诚恐那边见疑,倒生出不美之事,两家失了和气。当时原是大爷做中,如今还要大爷成其美事,做一个全始全终的人。”沈小山道:“这个当得。”燕龟去了。

  沈小山吃了饭,寻到匡家。匡家回覆道:“在前门吴衙内。”小山转到吴衙问门上,门上通报匡子,匡子问摘凡道:“此是何人?”摘凡道:“此我旧店主,当时是他做中去的,今日他来,老龟定有话说。”匡子道:“如此,始当以大言压之,终当以善言和之。此事只在此人身上,便可谐矣。”以报吴给事。给事道:“我们后厅摆酒,三人对酌,叫他进来,问其来意。善则和美之,不善则惩治之,先就把他做个下马威。”商议已定,分付唤人。小山走入中堂,立在边侧,偷睛内看,只见三人在内对饮,依稀认得却是摘凡,点头道:“他落好处了。”忽闻内里分付道:“叫取青柴棍两捆,唤值日的廿个,在厅上伺候。”又传出:“把大门关锁了。”外面应了一声,早走出廿个健汉,都是行杖打扮,齐齐而立。大门已关上了。

  小山看此光景,捏着一把汗。一声道:“老爷来矣。”小山知风声不好,上前磕了头。给事问道:“你是李公子主人家么?他乃缙绅之子,如何贪图媒钱,陷害他到这样地步?如今匡相公各部院已动揭帖,我倒不沾及你,你又来寻我。只怕你这些媒钱不勾用。”小山惊得魂不附体,道:“老爷听禀。李公子卖身真情,小人做中也是实,至于说合,却是公子自家披榜自卖,事成只押得一字。当时小的不押字,燕家银子不肯交付,李爷狱中不得出来,沈某押一字,以成孝子之行,原非小的寻头,问李公子便知端的。”给事道:“这等说来,你是个好人了。你今到此有何话说?”

  小山道:“燕家知匡相公替公子赎身,特托小人原中来讲。”给事道:“有甚么讲?他好把文契送来还了,佛眼相看,若不知进退,我把孝子做了本头,把他过恶串入,岂惟李公子一身,并他那些撰钱树一概推倒,那时悔之晚矣。”小山道:“老爷,他若讲不肯,自当处他;他今满口应承,也算识时务的了。百金之费,原不在匡相公心上,既为李公子,索性做个畅汉罢。”匡子道:“说得好,你 叫他亲送文契来便是。”小山领命,来到燕家,道及前事。燕龟道:“万一有变,百金不丢在水里?”沈小山道:“你好痴,他要不把你,真真怕你告了他?他起角文书往福建一送,你要那纸何用?是我说得好,他叫你自去。那匡相公挥金如土,那在百金?只要小心谨慎便了。”燕龟思想道:“是,不去留此纸也无用。一角文书送回福建,一法没处讨人了。做我不着,拼着没有,大胆去走一遭,多寡到底有些。”当晚留小山就在家中睡了。

  次日早晨,打点些酒饭吃了,同小山竟到吴衙。门上通报了,方令进见。燕龟上前磕了头,跪禀道:“李公子卖身原是情愿,小的作此生理,百金讨了一个人,就要靠他吃饭穿衣,那晓得高低良贱?玷辱贵介,自该万死,只求老爷饶恕小人愚卤之罪,所有李公子亲笔文书一纸,今特赉上。”匡子道:“李公子在你家,趁钱千有余两,论起来,这身钱也不必了。但你今日自送契来,又当别论。”叫“请李公子上厅。”摘凡走出,朝沈小山作个揖,也与燕龟作一揖。燕龟道:“愚人不识高低,深有得罪,今将文书送还公子,凡事恳求方便。只可一不是,不可二不是。一个君子,待十个小人,望公子宽洪大量,勿记小过。”

  摘凡低头无语,脸皮紫胀,一声长叹道:“既卖你家,打是该的,如何怨你?”便已泪流满脸。吴、匡俱各改色。匡子请摘凡坐下,以契与之,道:“此送来契,可是真的么?”摘凡接过,垂泪道:“失此一纸,几丧残喘。今日也有完璧的日子。但当时若无此纸,老父终不得出狱,此又李又仙之功臣也。燕老垂楚,固是可恨,而济急亦实感彼。”匡子道:“只此一言,可见摘凡肝胆如雪,不以怨忘德,不因仇背恩,真孝子仁人之心,不可多得者。”叫随行取银百两,付燕龟作赎身之资。又叫包银三两,送沈小山。

  二人谢了。燕龟听摘凡的话,绝无怨怅之怀,倒自悔人前轻慢刻毒,不觉吊下泪来,甚是不舍而去。摘凡亦洒泪送之。匡子道:“不恨他罢了,怎么还哭,难道舍不得他的皮鞭?”摘凡道:“当日我卖身,并无受主,不亏他买此身,则老父必毙狱内,思及于此,不觉感激泪下。”给事曰:“受他恁般折磨,不以为恨,而反念其济急处,真平心汉子也。足为世风矣。”匡子辞给事,携摘凡徙掌园居焉。住月余,来往甚密。

  一日对摘凡道:“吾欲着人送卿还闽,以完你思亲之念,你意下如何?”摘凡泣曰:“思亲急矣,岂不欲速归?感主人义侠深重,捐金赎身,未能少报,安忍言归?知主翁家中色色俱有,而又仙除身之外,皆主翁物也,今又仙十七矣,计其时光,尚有三年可事主翁。竭身趋奉,可酬万一。三年后,色败颜衰,当告回探亲,再图报也。今日实不愿去,愿主翁谅之。”肫肫切切,泪流满面。但见两行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双秋波,更夺骚人之魄。愈觉娇媚可人。匡子道:“些微小事,致卿感激至此,余心倒觉不安。”

  一日对摘凡道:“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我山妻因我未曾有子,终日劝我娶妾。我想我家侍妾已有十多人,山妻又极贤德,而不孕者,我命不招耳,非关无妾之谓也。如今终日逼我娶,我念其贤,倘娶一房,撞着个不贤的,生言生语,岂不伤了我夫妻们的和气?若不娶,他必替我娶,又多一番事。我想蒙卿三年之约,我有别院一所,原议娶妾,分居此内,省得同住有口舌。我意欲卿改妆作女,迎娶归院,既免娶妾之事,又完你三年之愿,不知你意下若何?”

  摘凡道:“只怕不像。”匡曰:“卿试改妆我看。”他前日穿来,内里原是女衣,便梳起堆鸦鬓,挽起盘龙髻,匡子看了,拍手道:“好,好,好,若真是个女郎,岂不羞杀薛较书、关盼盼?”摘凡道:“且不要赞,待我取镜来看一看。”对镜徘徊,满脸通红,叹口气道:“如此丰神,不若当时做了个女身,也免得这般出乖弄丑。业欲酬恩,岂惜一改妆也?”可怜:

  方作奇男子,俄然扮女流。

  对镜闲自省,两颊满娇羞。

  对匡子道:“到也依稀似个女身。只是脚大耳无眼孔,如之奈何?”匡子道:“这个一发不难,只要你肯,我到刘鹤家软骨丹买两服来,连洗数次,不消一月,便小了。耳朵只消两个铜钱,买副耳箝,七日便通窍了。”摘凡道:“一惟尊命而行便是。”匡子大喜,连备二物。果然不上一月,脚已小,而耳已穿。头发梳服,规模习成,真是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比之女子,更胜十倍。匡子狂喜不胜,情好日笃。移之别家,择吉日取归焉。丰神绰约,逸态翩跹,有律诗一首,以咏其美:

  云间仙子驾飘摇,冉冉依依下九霄。

  梨花带雪娇羞面,杨柳迎风婀娜腰。

  衔杯送酒疑今杜,步月依人一小乔。

  不是凤池佳客在,肯教容易听吹箫。

  拜过主母,主母令乐人送至别院成亲。摘凡深自固藏,恐人识破不雅。事匡子以敬,待下人以慈,劝匡子读书节用,外人深为匡子庆得内助。

  次年,其妻蒋氏生一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天庭高耸,声音洪亮,骨格清奇。摘凡也过来恭喜。道:“主母得麟儿,主翁雕弧事业昌大矣。可喜可贺。”蒋氏道:“再等你也生一个做帮手更好。”摘凡道:“一夔足矣,何用多乎。”暗忖道:“靠我生儿,何异问道于盲?”至晚辞回,因作诗一首以贺匡子:

  昨夜麟驹降诞时,瑶天鼓吹动燕几。

  太真应快占门望,笑时高*饮一*。

  匡子至,摘凡呈以诗。匡子曰:“生子不足贺,但了却山妻娶妾一段念头。”摘凡曰:“主母必欲为娶,主翁必不肯娶,两人至诚之心,自能感格神明。今既有子,万事足矣。然而主翁难为夫,主母难为妻。”匡子曰:“卿不难为妾乎?”相对大笑。

  光阴隙驹,不觉已是三年。摘凡曰:“吾卒岁将归宁矣,但求能少报,何忍恝然而去。”然工部郎中莫须有,绰号莫陶气,为知县时,以赃酷曾经匡父题请,削职追赃。匡父死,营为服阕补阙,遂为工部郎中。积恨在心,欲迁怒于匡之子孙。适匡子之兄为皇木客,遂专意排陷,欲一网打尽,冤匡世侵克皇木钱粮廿万,兄弟私买田产,广置妾媵。本上,合家拿问,田产入官。匡时、蒋氏俱系正犯,而摘凡并其子无名焉。仆从星散,婢妾鸟飞,各各逃窜。有老仆以其事报摘凡,令其急走。

  摘凡哭问:“主翁、主母何在?”老仆道:“姨娘还问他怎的?如今已锁解工部勘问,多死少生。此房刻下入官,抄洗一空,快收拾些资财逃出,另寻安身之处,勿得迟延,便收拾不及了。”言罢忙忙逃去。摘凡忖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此我报恩时也。”走到房中,收拾了些珠宝金银,换了衣服,搭了包头,听得门前呐喊,便开后门走了。走入大屋内,并无一人,房户紧封,只有一病老妇在那里睡着哼。问主翁、主母何在,回道:“已锁解工部去了。”他一竟直往工部前来。见了公人,便问:“匡家一起人犯,今解在何处?”那见他是个女娘,便问道:“小娘子,他是钦犯,你问他怎的?”摘凡道:“我乃是他邻人,一向他娘子看觑我,方才我不在家,今知为了事,特来看他一看,以谢往日之情。”那人道:“这个难得,他自家人都逃开去了,你是邻人,却能恋恋如此,不要辜负了你这一段好情。我也与匡家有一面之识,便方便你。匡娘子在东边第七所空屋里坐。”

  他忙忙走进,见了主母,伏地痛哭。蒋氏亦痛哭道:“事遭不则,举家尽逃,你何不去?到此何干?我与你主人俱系正犯,那贼公报私仇,不死不足以快其心,料是难脱。你就在此也无用,可逃往别处,择配以完终身罢。”摘凡道:“主人食客三千,金钗十二,今不幸有事,无一客排难,无一妾死节,妾实羞之,特冒险蹈危,寻踪问迹,来见主母。快把小主人与我抱逃他方,扶养成人,作一报仇人,为匡氏留一奉祀的根儿。若带见仇人,必先杀此子以绝后患,匡子嗣绝矣。”蒋氏大哭不决。

  摘凡亦大哭曰:“事急矣,今不听,后悔无益。我不惜一死以报主母、主翁,只为存孤一事,有大于死者,故不敢死耳。主母放心不落,我当盟誓以表其心。”遂对天誓云:“如负主母所托,存孤有亏,身首异处。”蒋氏见他恳切至极,将欲分付托之,忽有公差飞奔入内,叫带蒋氏收监。蒋氏将儿递与摘凡,那公差问道:“你是何人?”摘凡道:“我是邻人,来看他的。”公差见是牌上无名的,便对摘凡道:“你快去,莫惹事,这是钦犯,不当耍的。”摘凡谢了公差,含泪抱了儿子,不回旧路,雇了一匹牲口,竟出城外,寻一冷静饭店住了,以候城中消息。

  却说那工部带到时,见蒋氏手抱一子,便要先除此根。及带收监,却没了孩子,着了一惊,就问蒋氏道:“你抱的儿子哩?”蒋氏忖道:“果不出李氏所料。”遂答曰:“犯妇自身难保,怎顾得儿子,已弃道涂,不知存亡生死。”工部责问公差,公差道:“牌上无名,故不曾简点。”工部情知漏网,恐留祸根,差人寻访。差人明知是那邻人抱去,走到匡家四邻一问,并无其人,料是保孤的,不敢作声,只推不知。摘凡打听得此信,雇了牲口,抱着小主,买些果子,竟往西北上走。正是:

  双手拨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明。

  评:

  摘凡是程婴,公孙杵臼再来人。 自评

  华云龙妾之存孤,可并个不朽。 呵呵道人

  第四回 李摘凡语参菩提 匡肇新状元及第

  话说李摘凡抱小主,往西北上走了一日,离城已远,回了牲口,买些饭吃,信步行去,约有十数里,路僻人稀,山青水秀。举目遥观,是好一个所在。但见:

  宝焰金光映日明,异香奇彩更微精。

  七宝林中无穷景,八德池边落瑞缨。

  数品仙花人罕见,笙篁仙乐耳根清。

  菩提胜境真堪羡,宛似莲花瓣内生。

  乃是一所寺院,扁上题着“避劫去”三个字。摘凡看了道:“好一个所在,不知是和尚是尼姑?”只见壁上挂着一张榜文,上写道:

  礼部尚书高,为招徕高明女道、女僧阐明佛法事:本府夫人杨氏,因病许《华严经》一藏,坐关十载。本观道姑,字义浅薄,不能阐明,特此告请远方高尼道姑,完此功德。每年供养银壹百两,四季衣四套,或有俗家寡妇,深明字义,情愿出家,本府亦照前供给。须至示者。

  摘凡看了,满心欢喜,道:“此是我避劫处也。”就抱了匡鼎,走入观内。观主接了,道:“小娘子何来?”摘凡道:“我乃北京道姑,向受匡家供养。他家被难,故抱出小主人逃难至此。因见观前榜文,故来动问一声:这事可是真么?”那老道姑道:“怎么不真?只是你通得文墨经典,便一说就成。”摘凡道:“出家人经典乃是本色,四部六册、《金刚》《法华》《楞严》《宗录》,贫道无一不通。至于书字写作,特余事耳。就烦引进如何?”众道姑见他口出大言,知他有些本领的,就去报了高尚书。尚书即起轿来见摘凡,道:“师父正方龆年,遂能贯通内典乎?我有一语,求师父棒下一喝。”

  摘凡遂正南而立,道:“居士说上来。”尚书向南道:“人可做得佛么?”摘凡道:“蜡烛是油浇的。”又问道:“何为西来意?”摘凡道:“闹市走马,不撞一人。”尚书倒身便拜。摘凡端然不动。尚书恭立道:“老夫欲与大师结个缘。”摘凡道:“居士把甚么东西与贫道结缘?”尚书道:“老夫将《华严经》四十二字佛母与大师结缘。”摘凡道:“除了四十二字,把甚么与贫道结缘?”尚书不能答。摘凡取桌上系子照头一棒。尚书言下顿悟,倒身礼拜,遂以师礼事之。满观之人,见如此光景,都道是尚书夫人志诚,活佛降世。夫人、小姐、僧尼、俗人、远亲、近邻,那一个不拜?每遇登坛开讲,金提炉、银宝鼎三四十对,人人拈香,个个下拜。

  摘凡遂做了一个大善智识。尚书又替他盖一所住静的禅院,为他养静。谈及保孤一事,尚书道:“老师乃世外之人,何行世内之事耶?”摘凡曰:“西方无不忠不义的佛祖,要成佛,正当于此处认得真。”尚书一发敬他,就叫一奶子替他扶养匡鼎。原来摘凡在南院时,厌鄙风尘,无可排遣,广买内典语录,以消愁闷。却好撞着高尚书,酷好佞佛,一说便合。一则前世因缘,二则该匡鼎的际遇,三来玉成他保孤一段志诚。

  摘凡做了一善智识,便出榜戒约,非讲堂不会众,非方丈不见客。二八日坐讲堂,初一、十五礼佛,坐方丈,外此只在静室内诵经,尚书、夫人、小姐俱不得擅入。此摘凡恐露行藏,坏他正事,极是善藏其用处。又问尚书讨封皮,封了门,饭食俱外边传入。就是本寺常住,也不能轻见。年大须出,常常拔去,暗地私泣道:“我本男子,乃行女人之事,人世所极鄙薄轻贱者,我不惜一身任之,耻孰甚焉?但志在存孤,虽皇天后土,名山大川质之,可以无愧耳。”

  光阴迅速,早又三年。尚书送匡鼎读书,且是聪明,读书经目不遗。十二 岁借高尚书姓,叫高匡鼎,便进了学。来拜摘凡,摘凡喜之不胜,受了两拜,回了两拜。十七 岁中了乡试,来见摘凡。摘凡便泪流满面。匡鼎道:“师母为甚事,见我中举反是不乐?莫是孩儿有甚得罪处么?”摘凡怕匡鼎见姓思亲,故借高姓,转说寄名他处,故叫唤如此。摘凡道:“我有一观主,家住京中,后被难分散,不知流落何方?偶见你京中回,思及于此,不觉流泪。待你上京会试,我再对你说彼。”及上京来问他时,他又道:“你且去会试,候中了,再托你查问。”匡鼎见他言语忽突,闷闷不乐,上京去了。

  春榜中了会魁,殿试状元。一个霹雳天下应,摘凡早已知道匡鼎中了状元,道:“惶愧,惶愧,也有守得他出头的日子。保孤一事,我如今好卸担子了。”只见高尚书打轿来见摘凡,摘凡接着,尚书道:“匡生已中状元,大师知道么?”摘凡道:“适才传闻,不知可是真实?”尚书道:“报人见在我家,状元已有书至,真假不消问了。我有一事,欲烦大师,老夫有一孙女,年方十七,德容俱美,欲求大师作伐,与状元成秦晋之好,大师玉成幸甚。”摘凡道:“这个当得奉命。状元在夫人处扶养来的,岂有推托之理?”尚书道:“全仗大师佛力,以成两家之好。”相别而去。

  不月余,状元回,拜尚书。尚书答拜。状元大惊,道:“太爷这是怎么说?”尚书道:“状元乃天子门生,老夫如何消受得起?”状元摸头不着,住了拜,细问缘故。尚书道:“要知原由,还到观中去问你师母。”状元心急,忙令打轿往观中见摘凡。作了揖,坐下问摘凡道:“我进学中举拜太爷,太爷便受了。今中状元,一拜不受,此是何意?我问太爷,太爷叫来问你,想有难言之处。师母知道,幸悉言之。”摘凡听了此问,泪如雨下,嚎天打地哭道:“主翁、主母,你的儿子中了状元,连姓氏也认不得,是好苦也。”

  状元见说得古怪,道:“师母,这是怎么说?”摘凡道:“你本姓匡,乃松江华亭人,住北京。你父匡时,乃北京监生。你祖乃江西南安府太守,早丧。你伯父匡世,乃木客人。你母蒋氏,三十无子,娶我为妾。你父食客三千,金钗十二,挥金如土,谈侠尚气,安居乐乐。撞着一个对头,乃工部莫须有,与你祖有仇,提本道你伯父侵克钱粮二十万,家私入官,家眷拿问。那些仆从,尽皆逃散,朋友无一上前。我原牌上无名,此时欲以身殉,表主翁食客养妾之报。思想存孤大于死节,主母已拘空室候监,子甫三岁,是我换了布衣,假充邻人探问,抱得你脱虎口,连夜出城。后闻追寻你甚紧,只得抱你逃至于此。值高尚书欲招女僧,阐明经典。我幼 年潜心佛事,就假说原受匡家供养,今他被难,我欲存此孤,*逃至此。棒喝受尚书之拜,讲经来大众之香。恐你顾姓思亲,故借高府之姓,匡鼎二字,乃尔父之命名也。又何问焉?”

  状元听了此言,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悲悼不已,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起,叫:“儿快苏醒。”半晌方回。哭道:“爹娘枉生孩儿一十八岁,不认得爹娘是甚面庞。”一把拽住摘凡道:“娘,你是我庶母了。亏你历尽艰难,扶养成人。我有父不得怙,你怙我;有母不得恃,你恃我。是母,又是父矣。”嚎啕大哭,拜倒于地。傍人观者,无不下泪。摘凡想起前事,抱头相对而哭。既而劝道:“幸你已中状元,报仇有日,不必过伤。”状元道:“娘可知我父母消息么?”摘凡道:“前着人去打听,多亏吴给事上本,你父充大同卫军,母亦在焉。伯父保出在外,已死。如今不知怎么了。”

  状元道:“明日就要同娘上京去。”摘凡道:“还有一事,高尚书你多亏他培养,虽非所生,借姓成名,也不可忘他。他有一孙女,德容俱好。昨他自来说亲,你可允其亲事,以报十五年培养之恩,又多一个靠背衬手。成亲候双亲相会可也。”状元道:“只恐不告而娶,有碍公论。”摘凡道:“你三岁居此,比那不告的不同。况又是借高姓,与他人结亲自别。且只定亲,又不就娶,于理无碍。”状元道:“母亲分付,孩儿敢不从命?”

  次日定了高小姐亲,辞尚书,同摘凡进京。闻吴给事已死,摘凡不胜伤感。状元见了大座师,会了众同年,提本改姓。此时莫工部已没官,回家去了。状元本上道:“莫须有,性植狼贪,心存鼠窃。白鹿归囊,成案因之毁易;青蚨过手,狱情缘是重轻。愧刘宠之一钱,乏杨震之四畏。先在江西,赤子遭殃;后补工部,百姓屠毒。挟官威而报私仇,良善之民无告;逞己恶而坏国法,盗贼之臣当诛。父无罪而边戍,伯无辜而狱死。南安清政,竟为酿祸之端;江右惩贪,实乃崇怨之府。”历揭贪酷不法二十四条。本下:匡氏入官产业一概给还,戍者赦回。莫须有私仇害公,贪酷不法,着锦衣卫锁解来京,法司勘问。李氏冒险存孤,教子成名,足为世法,与蒋氏同受封敕。

  却说匡人龙自戍大同,得吴给事周全,卫中待以上宾,谈兵说剑,以将才,遂做了一个守备,夫妇将就好过日子。谈及拿问时事,蒋氏道:“若非李氏,此子必死贼手。但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匡人龙道:“放心,此人素以大节自负,定有下落。”蒋氏道:“如今已是十五年了,吾儿也十八岁矣。知道我们在此,也该同他寻来。”匡子道:“或者去远,一时不知消息,也未可知。”忽有送题名录者,见状元高匡鼎,入对其妻道:“除了高字,倒是我的孩儿名字。”蒋氏曰:“我儿若有此日,则仇可雪矣。不知状元多大年纪?”正问时,忽报大同巡抚差官报事。匡人龙忙穿公服,出堂相见。

  那差官口称:“匡爷恭喜。”匡子道:“学生有何喜事?”那差官道:“令郎已中状元。”匡曰:“才看题名录,乃是姓高,与学生无干。”差官道:“令郎借籍高姓,今已改正。前日题本鸣冤,今已有赦诏到大同。抚爷差小官来接匡爷,到彼开诏。匡爷急收拾行妆,同尊夫人回大同听诏,下官去收拾夫马伺候。”匡子别了差官,喜孜孜回衙,对蒋氏道:“状元果是我儿子,你听见么?”蒋氏道:“我俱听见了!”匡子道:“收拾行妆,即刻起程。”

  来到大同,披宣赦诏毕,对蒋氏道:“仇人已拿下了,真乃快心事尔。”言及李氏存孤,克尽妇道,与蒋氏同受诰命。蒋氏道:“我便让他也是甘心的。”匡子道:“难为他了。这是禹决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轮不到他。”蒋氏道:“儿子是他教养发达,难道我反替他争?”匡子道:“你自不与他争,他自不来争你的。”蒋氏道:“这样好人,天下也少。”匡子道:“不但天下,古今也稀有。”半吞半吐,不明不白讲了几句。

  次日抚台送天字号下程,差夫马送他起身。状元差人迎至半路,道:“候对头到京,不敢擅离,特差小的们来迎接太爷太奶奶。”匡子赏劳了。又数日,方到北京。父子相逢,哭了一场,安慰了一番。不见摘凡,蒋氏问道:“儿,你那母亲原何不见?”状元道:“李母好清静,居住白衣庵,已着人去请,好来也。”言未毕,摘凡已至。匡子见他还是女装,甚是过意不去,道:“为兹一孤,误卿十五载青春,此真可托可寄而不可夺之人也。古人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始验矣。蒙此深恩,匡时将何以报?”倒身下拜。

  摘凡亦下拜,道:“重承主翁超拔,日惟恐不能答报,今幸天从人愿,儿已成名,骨肉完聚,亦足云结草衔环之万一矣。惜吴爷已作故人,不能令之一畅快,此则可痛心者!”言罢,泣泪数行。蒋氏走近,拜倒在地,谢道:“孤儿承贤妹扶养教训,今日一家完聚,皆妹氏所赐也。感谢深恩,天高地厚。”摘凡忙答拜道:“自抱小主逃难,惟恐有负所托,而今而后,始完托孤一事。”状元设筵庆贺。摘凡已不荤酒。匡强之,摘凡笑曰:“焉有做十五年大知识而复茹荤饮酒者耶?请从各便。”举家甚是欣然,惟摘凡郁郁不乐。匡子虽父子相逢,仇报冤雪,触目摘凡,不觉欢乐场中忽尔柔肠寸断。

  酒散,蒋氏嘱匡子伴摘凡寝。摘凡曰:“儿独眠已久,誓不从人世复理巾栉矣。”蒋氏见他词强气壮,斩钉截铁,不好强他,然而十分过意不去。别蒋氏回庵,匡子送之,不肯返。摘凡曰:“三十五 岁男子,岂肯复事枕席?含羞忍耻,为存孤耳。今孤全仇雪,骨肉重逢,我之报你者尽矣。自今以后,洗心空门,以修来世,君莫再作他想。”立辞回寓。匡子只得帐然而返。

  摘凡回到庵中,换了道服,带了拂尘,挑灯修书一封,潜身出了庵中,早已五鼓,出城而去。书云:

  又仙命薄,卖身救父,遂流落于南院。每至风清月朗,叹丈夫之无颜;秋帐冬缸,痛须眉之削色。自谓身堕火坑,终身难脱。而仁人见怜,一日解悬。期三年之报,甘巾帼之羞。为欢几何,而仇家又为主翁作祟矣。此正艰投大受之时,忍作偷生掉臂之辈?抱孤远窜,十有五载,无谓其他,而须凡十拔矣。郎君天子门生,家圆仇雪,存孤一事,业云无负。藐兹我躯,将何着落?归则江东可羞,留则无可结局。为男子十七 岁,为女子十八年,静言思之,有何面目复居人间世?爰有终南,群仙遁迹,契身而往,以问前因,或者有遇,未可知也。不欲面别,恐动凡人之悲。肃笺代面,合属并此,高氏姻亲,德容俱擅,佳儿受其借姓教育之恩,娶之以成两家之好,老父、舍弟,福之闽县,倘华皇过闽,惠存顾问,此又格外之恩也,而又仙安敢望之?摘须一封,并附照。 男妾李又仙叩首辞

  评:

  功成身退天之道,摘凡可以语此。

  第五回 功成拂袖避世 证果羽化登仙

  却说次日匡子同蒋氏、匡鼎,一齐到庵中来看摘凡。观中住持迎接。匡子问:“李夫人安在?”住持道:“昨夜归来,今早犹未出房,想还睡哩。”启门视之,只见经卷尚在,遗下女衣一堆,别书一封,人已不见踪影矣。匡子忙忙拆开,读罢,发声恸哭,道:“是我误他青春,弄得他三不能归。他修行去了,摘凡,摘凡,你好苦也!九死存孤,竟不能一享其养。言及于此,我肝肠裂碎矣。”昏死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循又昏去。如此数次,哭不肯住。匡鼎看书,然后知他是个男身,道:“真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命也不知死在那里,何况功名?”也放声号哭,情动傍观。

  蒋氏思他保孤成名,耽误他一十五载,今事完一旦去了,心如刀割,但碍他是个男子,不好十分大哭,却也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恰好高尚书送亲至,闻知此事,十分嗟异,道:“妇人存孤,华云龙之妾烩炙人口;门客存孤,程婴、公孙杵臼名传万古。摘凡以男身行女事,□古保孤,人世罕有这般奇特。且为父而不顾其身,忠主而不易其行,日与妇女交接而不易其操,教子成名而不居其功,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高人非子、缙绅大夫莫能及也。老夫修本达之天庭,以表此奇特。”状元放心不落,差人四下追寻。

  却说摘凡乘天未明,出城往南行走。此时已是道妆,忽听三三两两,传说新科状元不见了母亲,四十追寻。摘凡忖道:“寻着不雅,往小路去罢。”心慌意乱,信步行来,见一座洞山:

  高峰掩映,怪石嵯峨。司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老松,黛色参天三十丈。双双野鹤,常来山顶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得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千年未变蛟龙;深穴依山,住万载得道仙客。果然不亚玄都府,真是神仙一洞天。

  摘凡看了,道:“离城未远,有此一座好山,结庐于此,亦尽好修行。只是与城中忒近了些。”行来身倦,依石而坐,一觉睡去,醒来已是黄昏。四顾无人,一天星斗,摘凡着忙,道:“山静人稀,如何是好?”抬头四望,见山上远远有灯光透出。摘凡喜道:“且喜山中有人家住,借宿一夜,明朝再行。”遥望灯光,迤逶行来。约有里许,是好一个所在:

  门依双轮,日月照耀。一望山川。珠渊金井暖含烟。更有许多堪羡。 叠叠朱楼画阁,疑是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是洞天罕见。

  原来不是人家,是个修真所在。从窗中透出一点灯光,月明之下,照见扁上题着“今日方知是我”。满心欢喜道:“原来是个修行所在,此好借宿也。”上前叩门,里边应声道:“来也。”走出一个眉清目秀、须黑唇红的道童,开了门,迎进摘凡。摘凡道:“外方远人,迷失道路,投宿一宵,明朝早行,幸道兄勿拒。”那道童道:“我只道是投胎回来的,原来是投宿的。请坐,请坐。”摘凡听他说话跷蹊,便问道:“何人投胎回来?”

  那道童道:“说来真是好笑。我有一师父,号玉华真人,果证散仙,真是快活。因游蓬莱岛,遇淡若仙姑,谈及男女世事,他便起了念头,道:‘我必要做一番女人,身历其境,看是如何滋味,再来证果未晚。’遂出神去股胎。比及到了那里,又转念道:‘落了女身,有好些不便。’其念再转,遂投了个男胎。然那段淫魔,却不肯放他,落在南院,做了小官。后来索性被精迷却本来,改了女妆,又为人做了妾。女人滋味,烦恼苦楚,俱已达过。计算已在人间三十五年矣,早晚想必来也。”摘凡听他句句说在他身上来,骨竦毛酥,便问:“□投胎在甚地方?”

  道童道:“福建闽县李知事家,名又仙,字摘凡。父任松江知事,解钱粮上京被劫,拘陷狱中。卖身救父,其后取他的是匡人龙。”摘凡心中便有些转动,便问道:“他若来时,怎么光景?”道童道:“他若来时,自是不同。耸身登座,叱咤风雷,掉臂过关,安向关吏问路?”这一语,提明了摘凡觉性,大叫一声,道:“我来矣。”踊身登座,上了风火蒲团。只听得一声霹雳,雷火交加,金光开处,见出庆云瑞彩,贝叶金灯,璎络垂丝,幢幡宝盖,仙女奏乐钧天,仙童执拂盈目,龙虎延驾,鸾凤飞舞。早有雷神电母,五方揭谛,四大天王,接引仙师,黄巾力士上前道:“真人难数已满,吉日良时,请登法驾。”摘凡翩然上座,早已羽化登仙矣。

  却说状元差人寻了两日,不见踪迹,十分挂念。匡子如有所失,泪痕从未一干。工部莫须有知到京必无善状,服毒而死。旨下:“田产入官,妻子边戍。”大仇已雪,又与高小姐完亲,一家全美,只是丢摘凡不下。高尚书本上,命下:“李又仙孝义可旌,既入终南,敕封为孝义真人。就差状元赉旨,前往终南披宣,以报养育之恩。”合家欢喜。匡子欲同往,高尚书曰:“老拙闲居,也同一行。”蒋氏亦必欲去。如是,并其媳同往焉。匡子曰:“吾欲绕道福建,以访李家父母,少酬万一之报。”匡鼎道:“是。”因到沈小山家,问李家可曾有人来么。

  小山道:“十四年前,李老爷亲自来寻。此时太老爷已被事,无处查问,只得到吴老爷衙中寻问一番。住了三月,流泪回去了。又三年前,有一会试相公,到寒家整整住了半载,访寻不着,大哭一场去了。问他,乃是李公子的亲弟。留一路引在此,人若知在何方,不惜千金取赎。”匡子道:“他今已往终南山修行去了。高尚书与吾儿题本,敕封他为孝义真人,今特往闽访问他家,与他父母说个真信。如有路引,绝妙,绝妙。”沈小山道:“这个极好,他家想他,一似农夫望岁,可怜!替他说一声,也免他父母倚门盼望。”匡子取了路引,别了小山,回见状元,道以前事。大家又出了一回眼泪。次日登途,一路夫马接应,好兴头也。

  来到闽县,寻着李家,门上通报了。其弟李继纲出迎。茶后,问:“老大人光降何事?”状元把前后事说了一遍。其父母听见,举家号泣,哀声盈耳。状元道:“蒙令兄苦志教养之恩,今承旨往终南,敕封令兄为孝义真人,必欲寻见方回。吾兄不舍令兄,同尊翁与学生齐往终南寻会何如?”李生大喜,入见其父。父已备知,整衣而出,以通家礼见了。收拾行李同往。与高尚书、匡人龙相会,谈及前事,□□流泪。

  一路无辞,约有二月,始到终南,终消问息,觅踪根迹,一连十数日,并无踪影。偶撞一二修行之士,问亦不晓。众人焦燥,走头无路,渐入深境,并无退心。忽见:

  一天瑞彩光摇拽,五色祥云飞不彻。鹿鸣空内九*声,紫芝色秀千层叶。中间见出真人相,才子风流原自别。袖舞虹霓透汉霄,腰悬宝*无生灭。终南山上号玉华,为情甘把凡胎谪。

  摘凡跨鹿,半云半雾落下山来。下了鹿,迎着众人道:“有劳列位,不远千里相访,足见高谊。”众人视之,见其头带云凌巾,身披鹤氅,风流儒雅,更胜当时,一齐向前迎接。其父抱之痛哭。摘凡谓其弟曰:“老母生身无能侍养,吾弟孝事多方,真是可敬可法。”对匡子曰:“吾乃玉华仙子,因赴蓬莱,偶作妄想,思作女身,遂投凡世。虽真性不移,犹然男胎,而夙孽缠身,淫魔不肯饶我。前则失身南院,后则簪笄从君。孽缘所使,不得不然。感君情侠,保孤教育,吾事已毕,孽亦顿消。复此真身,超然物外,再不复入人世矣。君自珍重,无复我念。”状元披宣诏敕。

  摘凡谢恩,道:“愿皇祚永昌,万岁万岁万万岁。”尚书问以修炼事,摘凡曰:“虚其心,实其腹,二语尽之矣。”复曰:“感公一十五载供养,夫人一十五载志诚,胡桃二枚,带与夫人共食之,当福寿齐眉,老而复壮也。”对蒋氏道:“夫人不妒不嫉,世之罕有。奈大数已至,不能久享人间,进火枣三枚,增寿三纪。”状元问以神仙事,摘凡曰:“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官尽慈,是神仙根基。子欲求仙,当从此处下手。天上无不忠不孝不慈之仙,何必服气餐霞,乃为修炼乎?”问国运,曰:“未及此也。但开元、广宁、辽阳一带,将来多事耳。”问内事,曰:“虽有八千女鬼,无能为也。”欲求其详,曰:“此系仙机,不可泄漏。尔特奏闻官里,后自验焉。”又谓其父曰:“从此一别,仙人异境,有火枣二枚,归与老母同食,自当出世永寿。”谓状元妻高氏曰:“劳此远来,无物可赠,但你命止一女,该无子。今授金丹一粒,服之当孕麒麟,以满你福。”

  众皆称谢。匡子欲从摘凡修仙,摘凡曰:“公洪福根深,一时未能卸脱。百年后当再会也。”又曰:“惠承列位远来,洞有壶觞,与列位一叙,以酬相知相念。”俄有二童执壶携盒,从空而至。佳果百枚,琼浆一具,众人分饮,尽醉不竭。饮毕,气爽神清,俗骨凡胎,若为顿换。摘凡欲辞去,众人固留。摘凡曰:“心去意难留矣。”谢了一声,飞身上鹿。众人扯住号哭,把他风云角一拍,雷声响处,鹿足腾空,起在半天。高声道:“列位珍重,我去也。”云霞飘缈,倏然不见。回视道童两人,亦在空中,壶盒杳无踪迹。道:“列位不要哭了,我师父好到蓬莱弱水也。”

  众人哭了一回,只得收拾归家。状元回京缴旨,奏明前事。敕辽东文武,谨加防守。未几而开元、广宁、辽阳俱陷焉。八千女鬼,却应在魏忠贤“魏”字上,仙机过后方知,岂是当时可测?其父归家,与其母同食火枣,遂不复饮食,入武夷山,后不知所终。其弟果发甲。蒋氏与匡子俱至百岁,一朝无事,道摘凡差人请我而卒。高尚书与夫人分食胡桃,发白复黑,齿落重生,寿九十有七,无事而终。高氏果生一男一女。状元感摘凡教育之恩,以女嫁其弟之子,同朝为官,俱有德政,位至三公,世世婚姻,甲第不绝云。

  评:

  第一回,如天骥下降,神龙游云。第二回,如刁斗一击,万骑无声。第三回,如□霞文漪,卷舒自如。第四回,如千钧之弩,一穿七北。第五回,如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不觉仙仙乎有乘槎直犯之意。 自评

  情奇记 完《弁而钗》之 情烈纪 (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着

  第一回 成丈人退亲害亲 俏女婿编戏入戏

  生死由来只一情,情真生死总堪旌。

  以死论情情始切,将情偿死死方贞。

  死中欠缺情能补,情内乖张死可盟。

  情不真兮身不死,钟情自古不偷生。

  这首诗,单讲一个小官因逃难他乡,情感知遇,生死不易,为情而死,就从死中做出许事业,真是小官中的情痴,可为世法。

  这人是浙江苕溪人,姓文名韵字雅全。其父以贡士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不幸早死。母亲陈氏,柏舟自矢。兄文韶业儒。父在日,曾与本乡财主万噩结亲。其女正娘,其是贤淑。怎奈万噩乃反覆小人,只知势利而不知亲义。见亲家死了,家道日微,便有退亲之意。且喜文生甚肯读书,年方十四,经书已达,写作皆工。人才十分出众,妆束自然华丽。但见:

  容貌虽非弥子,娇姿尽可倾城。

  不必污人脂粉,偏饶出洛精神。

  脸琢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男儿弱质,妖娆绝胜双成。

  人才既生得好,便有那无藉的骗他去串戏、吃酒。也是他性近于此,说着便喜,一学便精。虽不失身,不免沉湎其中矣。万噩知道此事,一发决意退亲了。但只不好说出,遂下毒手,买强盗扳其兄为窝家,连坐文生在内。公人擒捕,抢掳一空。到官,其兄熬刑不过,只得屈招,遂问了死罪。文韵年幼,免责问,监候发落。其兄对韵云:“同死无益,贤弟不若保出,逃走他方,还留文氏一脉,做我不着罢。”文韵道:“原是屈事,皇天有眼,自有明白日子。且我去,一定累母累兄,如何使得?”文韶道:“如今天道不明,偏是做歪事的降福,行善事的降灾。我死罪已定,怕他还又问个死罪添不成?罪料不能及老母,贤弟只是走好。”正说间,忽有公差到监,道:“小贼头,老爷叫你带文韵同见知县。”

  知县道:“你丈人万噩造退亲状,你怎么说?”文韵道:“犯人身且不保,那要妻子?愿退便是。”当堂写了退亲文书,打了手印,嚎哭一场。知县好生不过意,批了执照。文韵依然下监,对兄道:“看起来,这件事到起在我妻子身上,连累哥哥了。”文韶道:“怎见得?”文生道:“他退亲之念已久,只是不好启齿,我又年幼,不好下手,驾祸于兄,连坐弟名于内,便好退亲了。此计十分刻毒。老贼,我与你何仇,下此毒手耶?”言罢,兄弟相向而哭,监人无不凄怆。

  那扳他的强盗说:“你哭怎的?文韵死了,文韶之罪自脱。”二人恍然,知是万家所使。文韵道:“哥哥为弟家破身危,弟当速死以全兄命,好服事老母。”言罢,便欲自缢。文生抱住大哭一场。至晚,禁子来点监,只顾把文生一照,睹定目不转睛。文生只是低了头。忽禁子问道:“那姓万的是你甚么人?”文生道:“原是我丈人,今日已退亲了。”这一句话撇得那禁子暴躁如雷,喊道:“天地间有这样事?”袖中递出个包儿道:“你看,你看。”文生接过打开,却是一包银子,约有二十余两。文生道:“是银子。”禁子道:“不是银子,是绝命丹。你丈人把此银买我今夜送你上路,明日事成,还找我三十两。我不知他与你有甚深仇,下此绝计,原来是你丈人。咳,可恨,可恨。”文生道:“他立意要害死我,我不死,兄罪不脱,就请禁哥下手便是。”言讫泪如雨下。

  禁子道:“岂有此理,你把我认错了。我肯害你,不对你说了。你性命都在我身上。看来这贼情事也是假的了。”文生道及强盗先前的话。禁子便拿出手段,把强盗上了刑具道:“从直讲来,我便饶你。”强盗道:“不必用刑,是万噩欲退亲无由,着温提控叫我扳害。我原不认得他兄弟。”禁子放下强盗,与文生兄弟商议道:“他此计不成,必又生他计。我有一法,我代你写纸病呈,说你病重,叫你令堂亲自来保。我自帮衬,保你出去。你到家中,对令堂说明其事,可逃窜他方。你兄我自当看觑,待事少定,觅个机关救他未迟。那老贼见你走了,自然也罢了。”文生兄弟又拜谢了。

  次日,万家着人来讨回信,禁子道:“人眼多,从容一日,乘便下手,来见你家主。”回了万家,便到文家见其母,道以前事。文母飞奔县前,正值知县坐堂。文母递上病呈。叫禁子问道:“可是真病?”禁子道:“文韵病体十分沉重。”知县叫带出来。禁子到监中,与他兄弟道以前事。他兄弟两个难舍难分,嚎天打地,不肯分别。合监之中,无不悲叹。禁子急催,扯扯拉拉,不忍出去。正是:

  风雨萧萧破(脊鸟)(令鸟),不堪凄咽泪交零。

  人生聚散浑难定,愁见飘飘水上萍。

  文韶道:“兄弟去罢,不要误了大事。”禁子道:“此身不死,相逢有日,不必悲伤。令堂在外立等,乘官在堂上,迟则退堂,又有变也。”文生没奈何,只得拜辞哥子,同禁子出监。禁子又替他脸上涂些黄栀水,妆得蓬头垢面,似非人形。禁子带到案前。知县看是个十三四岁孩子,知非真贼,只是被强盗一口咬住不放,不好释放□,见病得如此狼狈,便道:“着陈氏带回去。”禁子叫陈氏道:“带你儿子去。”陈氏走上堂来,不认得文韵,道:“在那里?”禁子道:“这不是?”陈氏赶进前,一把抱定,大叫一声:“娇儿!”便昏死于地。果然文生不像旧时容颜矣:

  鹄面鸡形少色,蓬头垢脸无光。鹑衣百结褪青黄,行步葳蕤模样。病恹恹止欠一死,昏昏不辨两厢。可怜风流饱文章,到与囚徒相傍。

  陈氏大叫一声,昏死于地,须臾复苏,抱头痛哭。满堂吏役无不堕泪,知县也将扇掩面道:“他是病中,我好扶他去罢。”禁子又替他扶出县门,低声分付道:“急早行事,迟则有变,我再不能救你了。”文韵点头会意。

  到家中见了嫂嫂,大家哭了一场,把从前事说了一遍。陈氏道:“老贼恁狠,只得避他一避。”当下收拾衣妆,当些银两。住了两日,恐生他变,正打点起身,恰好禁子放心不下,来摧他避难。便道:“我替你背了行李,送你一程,指条路,你好走。”子母们哭了一场,欲留留不得,无可奈何,送至门前,怕人听见,不敢高声,含泪而别。

  此夜月明如画,禁子同他行了半夜,已到延陵地方。禁子道:“我有公事,不得送你了,前面是西山,搭船便到西湖。绕城便是关上。可答船至镇江,由镇江舟至南京。此地方英贤聚集之处,可以安身。觅个机会,便好在那里过活,再莫作回家想。等此贼死了,才方回来得。千万保重!家内事我自当照管。”洒泪而别。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作别离。

  禁子去了。文生背了行李,往西山而走。从来未曾出门,况是十三四岁如花似玉一般的一个小官,怎受此苦?但见: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歧。

  惊眼惟烟雾,何处辨东西。

  路生人倦,早已走不动了,只得放下行李,席地而坐。恰好有只小船过,见文生有被套,便道:“大爷,要往那里去?”文生道:“上杭州。”舟子道:“来。”上了船,至松茅场合了一伴,同雇挑行李的,竟到关上,由镇江直抵南京。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一住半载,又不晓得做生意,只拿着本书读。看看盘费尽,衣物当完,店中要饭钱。左右思量,无计可施。欲回又恐官事不清,欲住则囊中萧然。天涯孤客,举目无亲。见细雨横窗,流莺聒耳,无一非增愁物也。走笔成《集贤宾》一套,以纪旅思:

  [集贤宾]窗前细雨历乱飘,正人事萧条。猛听流莺声渐老,又新生一种愁苗,如何是好?第九十霎时又到,良计少,留不定昼春勘道。

  [不是路]望□魂摇,着处縻芫簇翠袍。苍烟□我,于何处索春桡?谩牢骚,柔红个个眠芳草,新绿重重锁画桥。空长笑,软香信断凭谁忍,怃然凝眺,枉然凝眺。

  [□儿水]转迓韶光迅,翻疑逆旅消。看天公万事都推调。芳菲不恋花容貌,□□不顾人年少。弄出无穷机巧。还是为甚来由,搅得个世情颠倒。

  [□溜子]从他是,从他是恁般颠倒!空辜负,空辜负连城重宝。嘿料襟怀孤傲,渐同向火里□□炎燠。不若似东海潜鳞,南山隐豹。

  [□□子]自今朝,自今朝,一片雄心托大刀。难禁受,难禁受,专鲈兴豪,何时返却山阴棹?

  [□□□]余生恨乏防身诰,只得向玄冥小(竹头加交),无奈春去秋来趱俊髦。

  □毕,按板高歌,以解愁肠。真是响遏行云,游盘□□。早惊动了店主人,潜身静听,闻他唱得委婉悠扬,声音清亮,不觉心旷神怡,暗称道:“是好曲也。”文生唱完,放声大哭。主人不知就里,忙进房问道:“高兴唱曲,如何又哭?”文生道:“主人有所不知,我客居已久,亲人不至,囊空如洗,欲归□□,欲住无资,见春光将去,兴思故园,偶拈此曲,长歌当泣,非快活为此也。歌罢伤心,不觉痛哭。”主人道:“原来如此。我有一言,不知足下听否?若是肯听,到也不愁支用,且是安闲。”文生道:“是甚事?”主人道:“足下不怪,方好启齿。”

  文生道:“我在穷途,又少了老丈饭钱,衣物又当尽了,若有可做之事,自是不辞。”主人道:“如此便好了。适才听足下所唱之曲,直是作家。我这里新合一班昆腔子弟,少一正旦,足下若肯入班,便有几十两班钱到手,日有进益,不强似清坐无聊么?”文生听了,满脸通红,半晌无言。若不应承,衣食难措,若要应承,又恐招侮。对店主道:“承主人作成,□□□便如此也罢,只恐入了班,便要招他们的轻薄。”主人道:“否。戈阳有轻薄之事,昆腔先□□□□入班,况有戏你去做,无戏你依然到老汉店中住便是。”文生道:“也要说得明白。”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主人去一说便妥,只要登场一串,便送班钱。文生同主人到串场上,做了几出,人人称好,个个夸强,做了正旦。行头主送班钱三十两,入了班,同主人回寓住了。次日还了些店帐,取了些当头,又做了几件服色。嫌戏衣不合体,又量体做了几件女衣,带剩五六两,藏于衣笥。南京人□□汪府昆班好,一起写了十□□□□□□□□□□□,文生扮□□。此他初次出场也,满脸娇羞,浑色惭色。但见:

  额里包头,霏霏墨雾;面搽铅粉,点点新霜。脂添唇艳,引商刻羽,启口处香满人前;黛染眉修,锁恨含愁,双蹙时翠迎人面。正是:压倒粉黛三千女,不数金钗十二行。

  话说看戏中有一人,姓云名汉字天章,古吴人也。少好读书,长学击剑,落拓自喜,肮脏不群。貌步潘安,才希苏轼,真一时风流才子也。只是一件,赋有千金,家徒四壁。才既奇,而数亦奇。文无配,而人亦无配。明王梦杳,风云之色黯然;佳偶缘悭,河汉之期邈若。却也不在他心上。但发奋着书,自见于世。尝自道:“玉堂金马,乃吾故物,不过争迟早耳。”此日也在那里看戏。一见文生,便道:“此人是个文人,如何落在跳孙内?”再看一会,道:“定然不是个戏子。”众人道:“戏也在这里做,不是戏子是个甚么?”云生道:“替你们说不清白。”走近台边定睛细看。文生正做戏,忽见台下一人注目狠看,他也看他一眼,着了一惊,暗道:“奇哉,□颧带杀,骨骼清奇,虎头燕颔,鹤步熊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为何顾盼于我?”戏完,各各散去。

  这云天章带了奚童,追访踪迹。寻到班中,问正旦何在。这些戏子回道:“他虽在我班中,却不在此住,他住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相公要见他,须到那里去寻。”再问姓氏,覆道:“姓文名韵字雅全。”他得了这个信,甚是欢喜。写了个通家弟的帖儿,叫奚童拿着,竟到张家。店中人出问,云生道:“是拜文雅全的。”主人道:“待老夫请他出来。”云天章道:“烦老丈带学生名贴进去。”主人□□□里与文生。文生道:“从未相识,莫非错了?”主人道:“他明说是拜文雅全的,岂有差误?”文生点头会意,忖道:“多管是那人了。”整衣而出,果然不差。云生立而俟之。但见:

  冶态流云舞雪,欲语莺声鹂舌。

  不是意合情投,肯教容易见客?

  二人相见礼毕,通了乡贯。云天章问道:“兄乃文人,何入优列?弟虽乍会,已洞悉一班矣。请□□□。”文生长叹一声,脸红泪下,呜咽不能语。既而含涕告曰:“生居此半载,手不释卷,从未有以文人待我者,满怀心事,绝口不敢对人言。今足下于伶优场中,识弟为文人,是文韵独知之契也。敢不披肝沥胆以陈!”因把前后事情细说一番。云生叹道:“祸起至亲,惨甘翁婿,世情险谳,一至于此。弟少得志,当斩首国门,以快人心。何物禁头,知人之哲,已先云生而踞其颠耶?惜弟亦贫,无能为兄出力,只好作穷途知己,以清淡破寂寞耳。优事非可尝试,止可借此救穷。稍得意,当脱去为妙。”文生喜甚,称善。文生已入班中,虽是群鸡之鹤,自然不同,但世人俗眼,见他做戏,便道他是个戏子耳,谁似天章只眼?正是:

  风尘混迹谁能鉴,长使英雄叹暗投。

  今日品题逢识者,小窗嘘气欲冲斗。

  评:

  天下丈人大抵如此,不独一万噩也。俱其婿或有权力,其亲翁或不至于早丧,免却此一段丑态耳。人但谓文生丈人恶,吾家阿翁好。

  第二回 云天章物色英雄 文雅全情输知己

  文生道:“本该回拜,但弟不幸暂入优队,走动不雅,得闲便来奉看,却是不敢具帖。”云生道:“往复之礼,世之常套,苟心相知,何在此也?”话毕别去。

  一日无戏,到云生馆中来望,见山清水秀,诗兴勃然,取斗方,裁一律赠之:

  城转山如匠,溪多水觉分。

  开门遍草色,踏径破苔纹。

  煮茗听玄论,焚香阅秘文。

  秀君高义在,撇脱世人群。

  云生看了,极口赞赏。一日,云天章到文生寓处道:“昨兄回,偶成一律,特来郢政。”诗云:

  可惜投交晚,相看意气多。

  敲诗频染翰,作赋若悬河。

  说剑消尘想,谈雄却俗魔。

  鸡坛从此定,勿论世如何?

  文生道:“疏枝大叶,宛然汉魏遗音。”此后不是你来,就是我去,如此半年,那个不说他两人是连手。他二人却毫不及乱。

  文生一日到崔衙唱戏,座有俗客石敢当,取笑文生。文生直言拒绝,他便用强,搂抱作呆。文生恶言唐突,那石敢当乃极好生事的,便发怒道:“娼优隶卒,至贱之流,何敢冲撞士君子?”就是一掌。文生嚎啕大哭。众人劝散。次日石敢当将文生呈在县中,知县道:“优人殴辱斯文,真是可恶。作速拿来。”公差走到张家店中,不由分说,一绳锁到县前。知县已退堂了。忽云生赶至。原来云生虽是未进,却是个有才名的,曾在知县手中考过批首。知县着实重他,他却尚气节,不肯使造业钱,送公事与他,也不肯讲。知县一发敬他。当日赶到县前,见公差锁了文生,便怒道:“他有何罪,受此光景?放了,我自对你老爷说。”公差晓得知县是重他的,便速速放了。

  只见石敢当带了一班家人,赶到县前,行凶便打。云生一手隔住道:“石兄勿得动手。”石敢当道:“云兄,我们斯文一脉不护,倒护着一戏子!不过是你入屁股的小厮,何认真至此?”云生听此语,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休胡说,含血喷人,先污己口。我乃顶天立地奇男子,岂做那挖粪窟的屎虫!他乃故家子弟,流落到此。哀王孙而进食,乃我辈职分当为。伍相吹箫,陈孺刺船,邵肤忠唱戏,何一非豪杰不遇行藏?你只知家门内大,欺负人,岂是大丈夫所为之事?”

  石敢当见云生作色认真,发话道:“我打戏子,与兄何干?”照文生就是一拳。被天章左手隔开,右手尽力一推,跌了二丈多路。石敢当扒起喊道:“你为戏子,却打朋友。”来扑云生。云生此时性起,信手抓过,一顿拳头,打得落花流水,相公老爹乱叫。两个家人急来救护,被云生一手一个,拎起来两撞,撞得头发分开,鲜红直喷。文生看他打得凶了,恨命扯救,已是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公人晓得石生是歪人,让云天章打完了,方来解劝。

  须臾知县升堂,云生扭了石敢当到堂前。知县见是云生,便问道:“贤契原何至此?”云生上前道:“这文韵乃浙江人氏,其父以贡元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早丧。其岳万噩,见亲家死了,家业萧条,便有退亲之意。却于公道上讲不去,遂买强盗攀其兄为窝家,连坐文韵在内,退了姻亲。奈其女不从,万噩遂下毒计,买禁子弄死文韵,以绝女望。禁子怜其无辜,以病保出,放他逃命。奈他上下无交,经商不识,客囊羞涩,衣食俱缺,没奈何,走了梨园一着。门生一见,便知他是文人。及亲炙之,文章试赋,事事俱精。如此才,安得以戏子目之?适才石生员领了一班人,捉文韵痛打。

  门生分解道:‘既送父师台下,是在官人犯,自有公论,不必打他。’他便骂门生乃未进小子,何敢出头管事,喝令家人,将门生痛打一顿。求公师公处。”知县听得此言,就变脸作色道:“石生员,你考了三个五等,十五等的秀才,也算得个生员?言之岂不是愧?”石生道:“云生将生员痛打,是众人皆知的,生员几曾辱他?”知县道:“胡说,你有家人,他止一身,文韵料不敢动手。你以秀才自居,云生道文韵也是读书的,我也不信。如今大家做篇文字,文韵若非读书的,就依你问他个殴辱斯文。”云生道:“公师主见极妙。”

  石生再欲开言,知县道:“戏子不怕做文字,秀才到伯作文不成?你道我管你不着,差人去请学师来。”顷刻学师至,道以前事,学师道:“极公,极是。”当下出题,乃《虎豹之(革享)》。石敢当一破未成,文生已誊清矣。呈送知县,知县看了道:“又是一个邵肤忠了。”大圈大点,极口称赞。石生见如此光景,一发做不出了。次是云生交卷,知县道:“许久不见,文字更觉精进了。玉堂金马,好消息到矣。真不负本县眼力。”将近黄昏,石生一字不成。知县对学师道:“如此秀才,要他在学中何用?就送贵学一处。”将石生家人,各打二十,安慰云生。免了文韵罪。

  云生谢辞,同文生而回。学师带石生到学中,责了五板,又送来谢罪,又被知县发落了一番。怀恨在心,自己不好出头,又不敢与云生作对,托亲友到饭店中炒打文生。文生安身不得,来见天章。天章便接了他到书房中住。文生见只有一榻,自忖道:“今番身是不能保了。感他深情,则索听他罢了。”晚饭后,竟同睡。岂知这云天章真是作怪,讲了些正经话,便沉沉睡去了。说甚鲁男子闭户清高,好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文生叹道:“几乎错疑了人。”

  一连住了几日,汪府来取班钱,道:“受众生员嚷闹不过,不许你在班中唱戏,须还我家班钱。”云生道:“这是该还你家的,你且去。”此后日日人来催取。文生止有十两存蓄,还少二十无处取办。云生亦在窘中,对文生道:“弟一去便罢了,左右是在此安身不得的。”文生道:“北亦思及此矣,但舍兄不得。”云生道:“弟言差矣,大丈夫见不平起戈矛,遇相知赠头颅,乃其本色。贤弟少小年纪,出门未惯,路中歹人最多,我安能放心?弟行我亦随去矣。”文生道:“兄有老伯母,安可去也?”云曰:“父遗薄产,悉归吾兄,以兄有嫂,膳养便也,此事与我无干。游学出外,乃吾本色,无人寻我。急收拾行李,问行便了。”二人打叠行妆。云生分付奚童道:“我送文相公往浙便回,你可到大爷那边住,说我遇考便回了。”叫一人挑了行李,答船往扬州。正遇顺风,帆影争飞,水光含碧,无一非穷途增愁物也。相对无聊,联排律一首,以自慰云:

  云:胡国浮云在,文:晴空旅雁翔。

  云:沙含浅渚碧,文:帆影大江长。

  云:俯仰多惆怅,文:登临欲渺茫。

  云:莺声啼别院,文:蝶舞过东墙。

  云:去去辞乡国,文:遥遥入大荒。

  云:迷津君莫问,文:随意泛孤航。

  次日到仪真,叫小船往扬州,寻得三祝庵边寓焉。正是:

  萍踪浪迹无拘系,才到东来又是西。

  一住三月,相待如至亲骨肉一般。读书吟诗,更唱迭和,再不及亵狎事。文生自忖道:“我在难中,当受飘零之苦,他有家之人,去欢娱而受寂寞,别故国而任他乡,我将何以为谢?只此一身,庶几可报万一。今夜酒后,当以情挑之。不则直言告之,期在必济,顾不得羞愧也。”思量已定,打点夜饮。俄而黄昏,俄而更次,酒肴既设,银烛辉煌。时深秋矣,内衣红绉纱袄,外穿白绉纱衣,盖以油绿披风,甚是标致可人。文生道:“兄为弟弃家至此,弟今搬演一出佐饮,何如?”云生道:“怎好相劳?”文生道:“何妨。”遂改妆,做西施病心,宛然一西子也。

  云生见他冶容艳色,雅致翩跹,也有几分动念,却不露出。文生戏完,不脱女服,竟来伴饮。目逆而送,似羞顾影徘徊,似怯凝眸无语,似思目送归鸿,似恨拨雨撩云。引得云生十分火起,忖道:“此人今夜真有些作怪,他从来无此天娇赋媚之状,今何作此光景?殆欲以身报我也。不可,不可。”文生挑之许久,见天章虽似动念,却是坚持,又挑道:“兄离家许久,可寂寞否?”云生道:“某原未有妻,在家在外一样。”文生道:“家中还好寻野食,客边却无此物,怎生得过?”

  云生听他言及于此,情根勃兴,倔然难制,推故道:“夜深了,睡罢。”就脱衣上床睡了。文生忖道:“今日要完这段公案。”忙脱衣上床,假三分酒意,竟钻到云生头边,道:“知兄寂寞,特来伴宿。”就以手去摸其情根,热如火,硬如铁。云生急以手推之,而文生不放,以手戏弄之。云不能忍,道:“奈不得了,贤弟高情,莫说我轻薄。”就以手抚其情穴。文曰:“非弟无耻自南,感兄高情,无由能报,千思万想,止此一身可酬君情于万一。望兄怜而谅之。”因以情窟迎焉。曰:“娇花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是弟所哀恳于兄者。”云曰:“敢不如命。”但见:

  五体投席,腹背相附。马走吴宫,桃夭斗红。俱笑日兔奔月窟,标梅含翠共摇风。摇风娇影随流动,鹊绕枝栖;笑日香浮隔岸丰,鸿来渚道。瑶鸟鸾翔,冲破玉壶开窍妙;芳丛蝶乱,潜游金谷觅花心。既而一苇翘然,道岸直渡,闻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适,彼亦快活。二人欢喜,作礼而退。相与枕席乎榻中,俄而曦轮之已驾。

  文生曰:“吾兄倦乎?恐迷魂阵中大费攻伐也。”云曰:“知弟苦哉!盖妒花不管花枝瘦矣。”相抱大笑。云口占五言律一首相赠,诗云:

  青眼多阅世,心奇独有君。

  义气高千古,清标绝世芬。

  雅意堪铭骨,钟情可断魂。

  相偎情不厌,自幸足生平。

  文生道:“诗肠为柔情所挠,聊占五言绝以表弟怀,兼以解嘲。”云曰:“愿闻。”文生诵诗云:

  义重甘巾帼,情深愿不夫。

  舍身酬知己,生死应相符。

  云生道:“才发于情,自与门外汉不同。”此后恩爱愈,自不必说。

  一日,文生对天章道:“你我资囊有限,遂日花消,将来不给,奈何,奈何?”天章道:“正是,我也忖及于此。”文生道:“弟有一策,未知可否?我二人俱未撑达,若一齐攻书,支费何处取办?兄潢才天放,自是宇宙人物,左右做弟不着,寻班答入,支费既可不忧,日有班钱可以盘放。只要说过,戏完定回家宿便是。等聚起几十两银子,同兄上京。再答一班,趁些钱,为兄纳了监。兄文利于大场,不利小考,万一托天发达,然后弟再整书香未为晚也。吾兄以为何如?”天章:“算计倒好,只是难为你了。”文生道:“你我一体,你荣则我荣,你辱则我辱,我二人扶得一个出头,就好了,何必言难为之说。”云生道:“也说得是。”次日就同去答了苏州班。上台搬演,人才声音,无不第一,遂领班钱四十两,付与云生,朝出暮归。云生发奋读书。

  一日回寓,云生道:“我与贤弟恩爱极矣,吾欲贤弟不卸女妆,取乐一番可乎?”文生道:“此何难哉。”遂取女衣穿起,较台上更妙。文生道:“我可像个女人么?”云生道:“若居昭阳,应教六宫粉黛无颜色,岂止像而已。”文生道:“此吾兄情人眼中西施耳。”语颇近狎。天章令文生仰面横睡床上,以两足蹬床厅柱,立而猎之。娇羞万状,五色无主。天章进退有度,击刺多方,弄得文生口(余下加口)蹲沓不已。其中情波淋漓,洋溢中外。云更左冲右突,文不觉以足加云之臂,寻加云之肩,犹谓不能尽云之情根。而足且悬于云之眉际。既而两足一起一落,势如牵钻。云泄泄而文亦融融,相扶而起,娇无力矣。

  云曰:“女子或有弟之色,无弟之情,无弟之才,无弟之风流也。吾老于弟矣。”文生曰:“感兄深情,靡身百体,未足云酬,故不惜丑态,奉事吾兄。静言思之,男行女事,抱愧欲死,惟兄怜而谅之,勿以卯孙视我也。”不觉潸然泪下。云亦为之改容,曰:“吾之于弟,离乱均之,□□均之,虽死生亦均之。生生世世,无相间也。苟有他肠,将狗鼠不食吾余!弟何自伤乎?”文曰:“如此,则弟虽长逝蒿里,丹诚不灭矣。”携手解衣而睡,其后或男或女,百意百从。

  岂知好事多磨,久则生变。只因文生生得人才出众,唱作俱高,引动了山西一个宦客的眼睛。他是王府仪宾,富有千万,在扬州行监,惯交官府,好拐小官。因看戏中意文生,便约日子,叫到家中去做。咳,文生与云天章正好,那晓得乜仪宾早已包藏祸心,劈他们的风月。正是:

  月明又被乌云掩,花发须教急雨摧。

  评:

  乐不可极,乐极则悲生。云天章、文雅全之乐极矣,乜仪宾包藏祸心,虽是人谋,实造化忌盈之验! 呵呵道人评

  第三回 狂夫空废百金 烈士甘酬一剑

  这乜仪宾叫文生班到家中搬演传奇,戏完俱各放回,单留文生佐酒。文生不肯,他便大怒道:“我这里是甚么所在,敢如此撒野?谁敢去,敲折他脚骨!”文生道:“魔头又来了。”只得含羞忍耻,老着脸皮,奉他几钟。那仪宾便快活要死,便来调戏。文生道:“老爷尊重些。”他皮着笑脸道:“你不要太做作,跟了我受用不尽,强似你做戏子多矣。”文生道:“只是小的命该如此,薄命人怎受得老爷抬举。”乜仪宾道:“凭你怎么说,你会得飞?只是不放你去。”文生听得这话,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号泣道:“寓有亲兄,望老爷今日放小的回去,明日再来。”

  乜仪宾道:“我能生人,能杀人,顺则不难与以富贵,逆则必定断其手足。你肯哩好好顺从;不肯,我令人捆起来蛮弄,你有何法推托?我这里要放你,你去得;不放你,有翅也难飞。你当死心塌地跟我,我当以另眼看你。”文生仔细思量道:“好苦也,我与天章缘法止此矣。料是不能脱去,吾身不堪再辱,少不得一死以明志。不如将计就计,骗他些银子与云兄进京,倘得一举成名,他自替我报怨。文雅全好命苦也!云天章好缘悭也!乜仪宾好狠心也!”便变悲作喜道:“老爷既有心抬举小人,小人有三件事,老爷依得便跟随,老爷若不依,小人虽死也不从。”

  乜仪宾道:“你肯跟我,十件也依,你说来。”文生道:“小的同哥子原要进京探亲,因中途缺费,不能前进,羁留于此。老爷要留小人,必多赠哥子盘缠前去,两下方安心,一也。第二来,小的同哥子在此地住了半年,借有五十两债负,又小的班钱四十两,今身既属之老爷,兄长起身,必须还完,方是来清去白,二也。第三来,老爷既爱小的,必须重裁新衣、新帐、新床铺,三日后乃吉期,一凭尊命。”乜仪宾道:“前二件都依得,后一件怎熬得三日?”文生道:“若不如此,必难从命。纵然强成,终须必死。若如我愿,惟命是从。老爷而迟些,岂不闻款款温柔之说乎?”

  乜仪宾一闻此语,遍体酥麻,连连道:“我忍耐两日便是。”文生又道:“我要去见哥哥,料老爷不放心。老爷可差人到三祝庵左边第三家,叫我哥哥来,待小的替他讲个明白,打发他上京,并交银子与他还班钱债负。一则是老爷的体面,二则是小的信行。”乜仪宾连连道是。文生又道:“我兄乃是文人,求老爷存他体面。”乜仪宾分付家人:“拿个通家的名帖,到那里说,老爷请大爷说话。”文生递扇一柄,与那接的人道:“你拿此扇去,他方才肯来。”家人执扇而去。

  不一时,云生来至。乜仪宾见他眉分八字,面起精光,威仪正大,规模弘远,也心知他不是凡品。叙礼后,就请登席。坐下,云生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召小生有甚分付?”文生以目视天章,接口道:“乜爷要留小弟,小弟约以三事,一,兄上京支用盘费,二,还欠负班钱,三,是小弟己事。蒙乜爷俱已允诺,我想做戏子终不能发迹,一时那得还完这些债负,不若收了乜爷盘缠,还了债负,兄自上京探亲。事完到此会弟,再作计较。”乜仪宾道:“令弟在我这里,比在你身边还好,你放心前去,不必挂心。”天章不知来头,看了文生眼色,只得含糊答应道:“这是大人美意了。”酒阑,乜仪宾叫收拾铺盖在书房内,送二位去睡。

  二人别了乜仪宾,来到书房坐下。人散后,云天章问文生道:“贤弟,方才话是怎么说?”文生泣道:“说甚么?催命判官到了。若不是兄,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为你只得多挨两日。你明日得了银子就去,我当以死报兄,断不辱身以为知己丑。”遂把从前情事语言细道一番。云生大怒道:“清平世界,那有如此横行之理!待云生拼命与他做个对头。”

  文生急掩其口道:“他是有名的恶人,财势滔天,相知满目,杀人如芥,我与你天涯孤客,行李萧条,惹了他,身首难保。同死何益?只是依弟计较,多赚他些银子,急早上京,倘得寸进,就好替弟报仇了。弟无限深仇,都在兄身上。兄轻其身犯不测之险,弟失望多矣。我约他三日后从他,他已应允。此时你已去远,我便好放心行事。离此三日,不知是甚地方?你若认得,可留个记号,当于此处寻一下处,等我三日内觅空逃出,买舟寻你。以十日为约,三日内不能脱身,我必死矣,断不抱琵琶过别船,又辱其身,以辱兄也。兄可急走上京,以图进身,为弟雪耻报仇,是我二人名尽者。”

  言罢,呜咽不胜,泪落襟袖俱赤。天章道:“弟言深为有理,我你如今非他对头,乘便而走,是第一妙策。离此三日,乃淮安地方。我昔年曾游其地,有一龙兴寺,东房妙音和尚乃我旧居,借此候弟可也。若死之一字,切是不可。人生只一命,死者不可复生。死是于贤弟全矣,而使天章欲死,,是无报仇之人;偷生,则知己已死,而使我泪洒西风,肝肠寸断。弟居泉下,其忍之乎?”泪如雨落,以身投地,死而复苏。文生恐伤其体,诳云:“谨依尊命,不敢轻生,当以奇计来归。”不觉鸡声早唱。云惊曰:“离情未诉,鸡声且催矣。”文曰:“话向枕边说不尽,隔林鸡唱又天明。其此之谓乎?”云曰:“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今何反是耶?”遂挑灯相对而泣,不复就寝。俄而钟鸣,俄而漏尽,俄而东方曦,成明日矣。

  司晨者促梳洗,司酒者促登席。出见仪宾,泪痕满脸。仪宾道:“大兄到京事完,不舍令弟,不妨到寒舍来住,不必过伤也。”酒饭后,家人托礼物出。仪宾分派道:“五十两与令弟作身钱,四十两替令弟还班银,五十两为令弟还欠债,外银十两送大兄作盘费。冬衣二套、岫段四端、白米五斗、家酿二尊,不忝四色,聊遣途中寂寞。”天章呆呆的看。文生道:“哥哥可收了,到寓中发行李,乘早进京。事完好来看弟。”说得这几句,早已泪湿青衫。天章只得含泪收了,对仪宾道:“舍弟年幼无知,还求大人另眼相待。”便鸣咽喉干,不能复措一辞。文生看他将行,叫声:“哥哥,你去……”语未毕,心灰肠断,不能仰视。怎奈乜仪宾促趱行妆,不容少时,又不许文生去送,至大门前,便叫做了别。可怜二人无限深情,只博四目洒血。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云天章去远,乜仪宾带了文生进去,分付门上,非有命令,不可私放出入。可怜浪迹似惊花,因风便作家;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

  却说乜家那些家人,领主人之命,送云生到寓,收拾了行李,挑的挑,驼的驼,送出邗关,雇了船,直等开去方回。这文生走进书房,闭了门,哭了一个小死。直哭得泥神流泪,木佛伤悲。乜仪宾倒也没法,倒也有些心酸,旁人闻之,无不为他掩涕。乜仪宾叫人劝他吃饭吃酒,好言好语安慰,他只是不理。仪宾想道:“亲兄乍离,自是伤心,他有甚心情吟风弄月?莫去缠他,候三日后气叹些,再与他成事便了。”分付管办的,打点新衣、新铺候用。文生只关门而睡,一哭之外,别无话说。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日。仪宾着人送衣服到书房中。文生欣然收下。见挂起新帐,铺起新铺,接他洗浴,各事已完,改了新妆,坐在房中,长叹一声道:“劫数到矣。”举目见壁上剑,道:“宝剑思存楚,金锤许韩。吾方将提三尺剑少建功业于人间,不意将来了劫。”几有笔砚,题五言绝二首于壁以见志: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效偷生者,顿令其身浼。

  又:

  盟义千钧重,生死两字轻。

  情缘不间隔,孤魂逐远征。

  后写“苕江难人文韵题”。少顷,乜仪宾至,文生相迎道:“乜爷太破费了。”仪宾道:“得卿肯从,虽费斗金不惜也。”文生道:“只怕鲰生没福消受。”传杯弄盏,将有二更,文生豪饮自如,略无忌惮。乜仪宾只道他吃盖面酒,那料他吃的是上路杯,把侍从小厮一概都打发去了,止他二人对饮。又移时,文生起身道:“乜爷,简书烧烛,看剑引杯,古人以为快谈。我今遇了乜爷,真是千载奇逢。有剑在此,欲对剑豪饮一回,以庆今日之遇。乜爷莫怪放肆也。”

  说罢,取壁上所挂剑,出鞘在手,满浮大白道:“剑,剑,汝夜夜作龙泉吼,今日得遇英风矣。”词强色壮,发指气雄,对乜仪宾道:“乜爷爱我姿色,待垂青兮,我今与你了相思债也。乜爷,你也未知我来历,吾乃福建南平尹之次子,苕江人也。祸起翁婿,逃难江湖,虽入优场,鸡鹤自辩,方将以七尺躯建白于世,肯从卯孙斗胜,甘为妾妇耶?向之不死,以吾兄在耳。今兄去矣,死何挂碍?你想我合欢乎?你快赶来,到鬼门关上与你重结栖凤。”

  言罢,复慷慨嬉笑道:“我以性命换酒,不可不醉,恐阎老子笑我不韵也。”连饮十数大钟,词愈激烈,大呼:“天章,汝往淮阴,吾来也!”复对乜仪宾道:“吾教你千金买马骨。”把剑在桌上一拍,惊得乜仪宾躲在桌底。他向颈一剑,早已正果了。正是:

  剑挺青萍意气豪,肯将玉体伴儿曹?

  可怜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乜仪宾这一吓,钻在桌底,走又走不动,喊又喊不出,整整蹲了一夜。看看天明,门外有人走动,忙叫道:“快开门,快开门!”管家听他说得古怪,尽力把门推落,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文小官自刎了。”乜仪宾走出桌来,口不能言,呵呵道:“惊杀也。”抬头见文生丁字怒而立,右手持剑,左后拎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呵呵道“是我逼杀他了!”说得这一句,只见那左后拎的头把眼一挣,右手执的剑往上一举,那死尸连赶来数步,惊得二人一步一跌跑出门来,喊道:“不好了,死尸赶来了!”

  惊得满家俱到,见是如此光景,一个个目瞪口呆,缩颈咋舌,大惊小怪。扶定了仪宾,半晌方定,道:“好利害也,好英灵也,好作怪也。”排祭拜请,其尸方仆。叫人替他缝上了头,做的衣服铺盖一概殉于棺内,并其剑亦殉焉。寄棺于琼花观,恐其兄之来也。乜仪宾吓得半死,其后尝见文生提剑拎头索命,又替他做些超度的功果,不题。

  且说云生到了淮安,投龙兴寺见妙音长老,道上京之意。又分付道:“有一文友人,约数日内到此相会,老师可分付门上,一到便请进来。”妙音便分付了门上。晚饭毕,进房电量文生,夜不成寐,翻来覆去,没倒没颠,将近三更,觉得神思困倦,隐几而卧。忽一阵阴风过去,见一人侧立灯影下,艳妆浓服,脸带怒容,持剑不语。云生仔细观之,若似雅全。云生道:“贤弟几时来的?我等许久了。如何抚剑疾视?莫非怪兄有异心乎?狗鼠不食吾余,盟犹在耳也。”

  文生长叹道:“祸起至亲,逃难他郡,辱兄至爱。弟曾云:兄行弟当以死继,断不辱身以为兄羞。今弟已践前言,特来相辞。愿兄善保贵体,前程远大,得意时无忘弟仇也。”言罢凄然泪下。云生曰:“弟既来矣,又何他说?”文生怒曰:“我以实言相告,兄乃以为戏谈,此刎颈交也,你看……”将左后把头拎下,往云生怀内一丢。云生大叫一声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灯影依稀,寒月穿窗,蛩声淅沥。听樵楼更鼓,正值三催。思量约期,正是第三日,想那乜仪宾家,人眼众多,重门闭阁,虽有智者,不能飞越,雅全必不能免。但彼赋性刚毅,必不肯再辱其身。以此揆之,死是八九矣。因放声号哭,惊动妙音长老。长老问何事,云道以梦。长老道:“梦随心生,相公思友过度,故有此梦。且剑,利器也;头,头名也。今上京求名,得此梦,头名无疑矣。剑乃利器,今友定利扬州了。”云生只是放心不下。

  且说文生一灵不散,竟到淮安,进龙兴寺,托了天章梦,情缘不断,拜慈航大士,求他慈悲。大士怜其贞烈,遂授以众形符、护身诰,许他见形,以完情缘。三年情满,当归南海,总管海事,期在淮安交替。文生拜谢了大士,叹道:“惶恐惶恐,孤魂逐远游之诗,倒是今日谶语了,云生早则喜也。”

  却说云生一夜无眠,天明正在那里梳洗,打叠去求签,忽小沙弥报道:“门外有姓文者相访。”云生迎出,果是文生,服色一新,腰悬长剑。惊道:“弟何来之速也。”文曰:“他空摆迷魂阵,我已出阿鼻城。如今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他须知我的手段。”云曰:“弟何能脱他虎穴龙潭?”文曰:“兄别后却有宦者拜也,他去回拜,我哄他愿随去伺候酒。他只道我死心跟他,替我内换新妆,外罩青服。跟至宦家,乘他酒酣,窃他轿上长剑,去了青衣,潜出东关。正遇顺风,一日夜而船已至皇华亭矣。”云生道:“弟为我费心矣。”文按剑曰:“曾为大梁客,岂负信陵恩?”云语以梦,曰:“此兄念弟故耳。”而容色则凄然欲泪,转语道:“急早登程,无使追兵赶至。”遂辞长老就道焉。

  评: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呵呵道人评

  第四回 情鬼卖尸助友 佳士金榜题名

  话说云生辞了长老,同文生到清江浦,搭船进京。一路无辞,到北京寻了下处。事情少宁,云生曰:“一路风霜劳碌,今得息肩,少叙旧可乎?”文曰:“何不可,只恐相逢不认旧时身耳。”云曰:“认得,认得。”文曰:“你认,你认。”戏弄之际,净若无尘,柔若无骨,莹同美玉,灿若明珠,异香阵阵亵人,似不从娘胎中来者。交媾既久,愈觉精神。云恍不知身在人世焉。对文云:“许久不亲玉质,不意光润色泽一变至此!”文曰:“向因郁结,皮肤顿粗,今兹快心,复还故我矣。”云曰:“小生之造化也,何乐如之。”文曰:“你知你乐,但不知弟之苦耳。”言毕,泫然泪下。云曰:“报仇有日,不必过伤。”文生饮食居处,与人同,但出入间,奇踪秘迹,令人莫测。

  一日,云天章与文商议道:“纳粟须得五百金,今囊底止余百两,此事如何处置?”文生道:“我正在此算计这件事,已有一策,但依计而行,无不妥帖。”云曰:“计将安在?吾当筑坛拜将。”文曰:“止在我身上。”云惊曰:“怎么在你身上?”文曰:“说来绝奇,绝妙,绝可笑,虽子牙、孔明不能测也。今有临清知府陆继贽,原是镇江人,要娶美妾,不惜高价,只要中意,过门便带起身,到任始成婚配。我想,我原做正旦,妆女子是惯的,换了所在,寻个媒人,等我梳起三绺头来,我脚软可以扎小,耳上也穿起眼来。兄却换了帽子,认做兄妹,卖他几百两银子。等他船泊何处,我改男妆走回便是。就是他要成亲,我说是人拐骗来的,料他也不难为我,少不得替我改了妆,那时我乘空一溜便回。你银子过手,搬了屋,换了巾,纳监进场,那个来寻你?岂不是极好笑,极稀奇的计?”

  云生道:“计倒好,只恐他一时发怒,则吾弟受亏不浅矣。”文生曰:“事急矣,除此别无生计。不进场,我们进京何用?我意已决,快收拾搬,我已寻了下处,急行勿误。”云生只得依他,换了帽子。时已黄昏,正好进屋。一夜工夫,脚已小,耳亦有眼。带了耳塞,梳起吴妆,是上好十六七岁一位女郎。正是:

  才辞巾帻面,又理佩和环。

  绾发成高髻,挥毫写远山。

  天章看了笑道:“如此女郎,千金难得。”文生道:“莫取笑,看亲的来也。”

  不一时,果有媒婆同官员来看人,正是陆知府。此寓乃一座花园,园内有一大池,文生隔岸行来,甚是可人。有隔岸美人诗一律,以赞其妙:

  隔岸盈盈白面娃,巧妆雅称碧桃花。

  羞来竹里偷声笑,故向风前整鬓□。

  难共欲语嗔水练,可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多才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走到厅前,道了万福。那官问媒婆:“是那里人?”媒婆道:“是南京人,姓文名韵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刺绣描鸾、吹弹歌舞,事事皆能。”那官儿看了人才,已是中意,及讲到此,一发欢喜了,对文生道:“我有一题,愿借女郎一咏。”文生把脸一红,欲言不语,对媒人道:“请题。”陆知府道:“今乃七夕牛女相会之期,便以七夕为题。”因出金扇,并求一写。文生叫媒婆接过扇子,又叫媒婆问知府请韵。知府道:“就是‘怜才’的‘怜’字。”他投墨挥毫,不待思索,成七言律一首。诗云:

  银桥耿耿鹊桥填,织女牛郎怨几千。

  别后相思盈一载,相逢即别复经年。

  浪传此夜欢无限,不道今宵恨转添。

  但是世人能乞巧,明朝分手有谁怜?

  仿卫夫人笔,题于扇头,下写“难女文韵题并书”。翻过那边,乃是《长江烟雨图》,遂走笔题之:

  雨余林树犹含湿,黯淡阴云不辨峰。

  一派长江新水涨,飞帆遥望有无中。

  题毕,递与媒婆。媒婆传与知府。知府见了,喜动颜色,称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卫夫人、朱淑贞不足数也。不必别看了,问他亲兄要多少财礼。”媒人道:“久居京底,欠负甚多,父死不归,家计贫寒,要在他一身取办,须得千金,方可成事。”□陆知府道:“千金也不叫多,七百两罢。”媒人以语天章。文生摇首不肯。知府道:“今日就过门,便是八百两,使用等费,一概不涉你事。”

  文生点头,天章便允了。当时兑了财礼,知府坐起园内,分付随行的去叫轿夫、鼓乐来迎娶,叫媒人取些酒在厅上吃着等候。文生分付云生道:“我去你便搬,我已寻得旧莲子胡同闻又绣衣坊对门楼屋一所,你发行李到彼,就是表弟文雅全租的,他自招架。今番之别,不比那遭,上轿时假哭几声便干正事,勿误了进场正务。多则月余,好歹便回也。”天章看他如此行为,好不耽心,好不惊恐,好不留恋。文生却自自在在,谈笑自如。

  将黄昏,只听得隔壁邻家合家大哭。知府惊讶,并人去问甚事。回覆道:“这个人家姓徐,有个女子一十六 岁了,得暴疾而死。故此痛哭。”知府见说,心中不乐。忽轿夫执鼓乐灯火俱到,捉催起身。文生分付天章已毕,道:“你看了人,我到后园解小好上轿。”忙往后门出去。到邻家后门,往里一闪,随整衣而出。到房中,云生惊道:“你为何穿白?”文生道:“是内衣,你莫管闲事。”遂脱去白衣,换了新妆,故作惊疑状道:“忘了一物在园中。”遂复入后园,片时而出,天章不疑。及回房,良时已届,带了遮头帕,云生抱上轿,把了三杯酒,哭了一场。鼓乐笙簧,簇拥而出。这里云生叫了两个雇工,挑了行李,即刻离寓往旧莲子胡同搬。

  方将起身,只听得一声呐喊,惊得天章魂不附体,道:“多管是做出来了。”却原来不是,是隔壁邻家暴死女子,停尸在榻,今欲入棺,忽不见了尸首,所以惊骇。云生才放下心,望旧莲子胡同来。果然一问便招接。云生进了屋,安顿了行李,只是放心文生不下。原来文生知徐家女子此日当死,故搬至此处。临行出后园解小,闪入他家后门,以己灵投他热尸,开他后门,走出到房,换了新衣,把殓的白服,复入后园中,投之于井,以灭其迹。至黄昏人忙之际,不及辩察,便上轿去了。真是移花接木,换月易云,如此妙用,云生哪里识得?

  却说陆知府娶了文生到寓处,迎来桥来,香□□□□□□□,正当七月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期,迎入洞房,点灯观时,更觉娇媚可人。但见:

  双眼比秋水,艳色笑芙蓉。

  月□□眉渡,云偏宝髻松。

  知府替他去了髻儿,脱了衣服,但见柳腰一搦,□似张楮当年;丰泽朗润,如一枝湿玉,虽广寒宫玉人,不过是也。拥入罗帏,相偎相抱,曲尽缱绻。文低声告曰:“妾未谙枕席云雨之事,惟老爷怜之。”知府道:“□海棠,岂如折蔓藤萝?”款款轻轻,两情契洽,鲜红已点染席间。不羡襄王会神女于阳台也。正是:

  男子风流女少 年,姻缘天定共嫣然。

  连枝菡萏双双丽,交颈鸳鸯两两妍。

  知府见是未破瓜之女,甚是欢喜。着人去寻舅□□□□□□□□,已不可复睹矣。回覆陆知府,知府□□道:“何去之速也?”文生道:“债负多,恐人知觉不能脱身。□□□□□□□□乘空回家□□□□想是去了。”知府道:“早知回家,盘缠也该赠些,□身批也该给一张,着人送一送方是。如□□□不着了。”文生道:“他到家后,少不得要来看妾,老爷看觑他未迟。”知府道:“说得是。”分会起轿马,往临清到任。到任后,知府常有审不出的案,幸他参明,知府一发心爱。

  一日,对文生谈及□□,道:“夫人生一个公子,一个小姐,公子廿岁,已登□荐。小姐年已十六,才貌与卿上下,尚未字人。当时夫人生他时,梦神女授以玉凤,觉来□□□□,其玉凤亦有几上。此女定是不凡,遂名玉凤,为觅佳婿,其凤紧带随身。怎奈眼前碌碌,并无佳士,你好替我收着。”文生接了,忖道:“这头亲事,好作成了云兄。”

  一日,知府出堂审事,忽有送月饼至者。文生问丫鬟道:“今日何日,乃送此饼?”丫环禀道:“今乃中秋佳节,胡送月饼。小奶奶怎忘记了?”文生听了,把头点点道:“今日是中秋了。咳,陆知府,我要去了,四十日恩情付之流水,你莫怪我去得速,怎奈我有个得意人儿,多□□□。徐家女肉身也止该你四十日情债。你女儿这段姻亲,我定替你成就了。”打点已定,把玉凤带在身伴,知府早已退堂,分付丫鬟摆酒水阁与小奶奶赏月。此夜月明如昼,万里无云, 笙歌盈耳,相对而饮,宛在广寒宫内。酒至半酣,知府道:“芳卿善于题咏,对此美景良辰,不可无咏。吟以纪喜,卿其为我题之。”文生领命,题五言七言各一绝:

  风急黄昏两渺茫,离人转听转悲伤。

  问天有甚关情处,也滴相思泪万行。

  秋阑已近,只得勉强肄业。且喜三场得意,大有可望。终场正是八月中秋,出场,众人都去吃酒作乐,惟云生闷坐旅底,自叹道:“三场已完,要中□中得,千亏万亏,亏了雅全。不知他作何光景?这陆知府费八百银子娶妾,见是男人,怎肯罢休?倘有不虞,怎生是好?”无心赏月,伏枕而睡。忽听户外敲门甚急,惊醒开门,乃是文生。喜从天降,道:“贤弟如何一去许久,岂不虑杀我也!此事怎么了?”文生道:“他到任,打民亲。我以直言相告道:‘那人不是我亲兄,是个拐子。我不是女身,是拐子把我男扮女妆的。’他问我当时怎么不说,我道:‘若说,老爷必不要我,小人便死在他手里,□我不敢说。今听老爷生死,还有个好结果。’

  言罢,只是请罪。那知府笑道:‘有这样事?这是光棍所为,非干你事,我不责你。’发我书房中服事,□□打发我南回,我便乘空来了,并不曾吃亏。你事如何?”云生道:“我监已纳了,场已进了,肯中□中得。只是虑你那里,却不知天从人愿,你那里是如此安稳。真是义胆包天,奇谋盖世,出死入生手段。”因整杯盘,二人赏月。云出前思慕诗韵,文生曰:“足见吾兄之情也。今日来归,不可无□,我咏《桃源忆故人》以先之,可乎?”云曰:“妙。”文生□□□□:

  归来相见已三更,夜静乌栖弄影。庭空花□□声。无人还自惊。 殷勤盟誓今宵整,窗□寒□为证。床前明月知情,愿死生同衾。

  云曰:“生则同衾,此老生常谈;生死同衾,则吾弟□□开头面矣。”文曰:“情之所钟,死原不能隔绝,□绝,明非情矣。倩女离魂,讵非死同衾乎?”云曰:“□志及此,□□可□情字注□。我困于场事,词□□□□□。不可无词,□题五言绝□塞责。”文曰:“□□而已,□□多乎。”云曰:“然。”

  今夕是何夕,身向此时分。

  莫惜金□□,清光喜对君。

  别久相逢,会至亲爱,你贪我爱,不能尽道。后闻□发榜,云生已中第二名。文生整酒恭贺道:“新举人请酒。”云曰:“□相□耳。”相对大笑。云曰:“不才□□□□□涯歌□,自谓潦倒穷途,无复青云之望。承弟舍身助监,遂尔登科。成我之恩,何殊□□。”云生拜,文生亦拜,曰:“避难之子,隋入优□,吾兄以一见别之,遂为莫逆交,至弃家为一优人,谁不掩口而笑?吾兄始终如一,绝无悔心。感此深恩,虽粉骨碎身,尚不足酬其万一,些须小事,何以言谢?望吾兄更加精研,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弟所属望者。”此后在京无词。

  秋去冬来,又早春至。春榜发,而云生又居高魁。殿试二甲,选了□□□□□□。文生道:“陆知府却是我堂□。□□□□□□□□你,我如今冠起巾来,□□□□□□与你□□之会。”云生道:“正是。”收拾□□□□,差人到南京报信。那知县还不曾升迁,知报好不欢喜。□石敢当已是知县动了揭□,除了衣巾,又闻云天章中了进士,忧郁而死。

  却说陆知府自死了小夫人,失了玉凤,心事不宁,差夫马去接夫人王氏到任。却好儿子会□□中,也到任上。谈及此事,其子陆鸿渐道:“此物原从梦中得来,乃是奇物,忽然失去,必有人得之者。莫是妹子婚姻就在此凤上?出榜求此玉凤,有献凤者,就许以姻缘,必有下落。”知府□□说得是。次日,出一榜文道:“本府失去玉凤一只,有拾得来献者,愿以小姐妻之。”此榜一出,盈□□道,接耳交头,那个不想?却无处觅得那玉凤。

  却说云四府到任,见太守。太守知他未发时已是名人,十分尊重他,同吃公堂酒。太守问道:“四府尊庚?”天章道:“廿三岁了。”又问:“家眷几时方到?”天章道:“家君已去世,老母多病,家兄有妻在家。□守清贫,无资聘娶,中馈尚未有人。”太守道:“如□□□□□了。”四府道:“□婚还候归家。”□毕回府,见文生道以前事。文生道:“太守有一女,今年十七 岁,德容才技,无一不擅其妙。兄当取之以延凤环。”云生道:“承弟至情,岂生他想?就今绝嗣,亦所甘心。”

  文生大笑道:“从古及今,可有两雄终身之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朋友而绝祀宗血食,大不孝也。且弟已□□矣。至廿岁无有不□退者,□既大发□□□报亦□□□归议亲,此天理人情必然之理,且当时必欲自献者,感兄同□□情,无物可报,只有此身可酬万一。今既发□□,事毕矣。报仇之事,付之于兄。兄肯依弟,弟且相伴,否则,弟请从此辞。独不见乜仪宾、陆知府乎?”云生听得不依便去之言,只得连连答应道:“一凭指教,切不可去。”文生道:“他失去玉凤,有榜文在外,献凤者妻以女。其凤已在我处,你可差一人送玉凤与他,道:‘老爷梦中得凤,闻太爷出榜招求,特差人送上。’□□有好消息来也。”云生没奈何,只得听他行事。

  评:

  文雅全做了鬼,尚如此用情。可叹今之为卯孙者,杯酒未寒,寸心千里。尚有受主翁提拔之恩,相别未久,而竟不斯报者。此等无情奴才,不特生时算不得是个人,就死了也算不得是个鬼。 自评

  第五回 风流客洞房花烛 志诚种南海成神

  云生差人送玉凤与太守。太守大喜,收了玉凤,就央二府、三府做媒来说亲。择吉日良时过门。是好一位新人也,有《一斛珠》以咏其美:

  晓雾轻笼,晴山淡扫新妆巧。一片闲情寄花鸟。朱颜在妙,那识闲烦恼。海棠梦里醉魂消。柳叶檐前体态娇。桃花扇底窥春笑。试听□喉,上苑莺声小。

  进洞房,伴婆为他脱去簪笄,双双上床,男贪女色,女慕男才,但见:

  为云复为雨,相偎更相恋。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窥窥郎似玉,淡淡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娇羞无一言。

  只是云生虽在陆氏身边,却神驰文生枕侧。天未明,便出书房来。文生道:“新郎官此时不伴新娘睡,来此则甚?”天章曰:“念弟寂寞,特来相伴。”文曰:“兄事告成,我睡颇稳,无以弟为念也。”云欲与之会猎,文曰:“新婚不可杂以他遇,过此,一惟尊命。”云生见他说得有理,便息了念头。此后相知愈好。云生审事,有不能断者,文生悉为决之,举郡号为神明。有邵氏四十年之冤,经十官不能明者,片言判断。□□□冤,一时顿雪,明白其枉。劈冤民之板□及买嘱者,衙蠹不法,惩治者廿余人,问军者十人,徒者十六人。三年间,为民雪沉冤七十余件。屡年不决之狱,一到便明。有奸和尚拐良人女扮为僧者,过临清,云喝令拿下,得其情,焚其僧,而嫁其女。又有强盗,闻云之神异,特改妆来伺察者,甫进城,俱被拿下。神明不测,不能悉举。惩贪戒酷,事非一端。隔省之冤不能明者,俱往告焉,或者送焉。事关重大,云必请理焉,或往判焉。别省之官,伏其神异,非第不忌其越俎,益且求其教诲。公车所至,无不受其造福。一时府县院道,无不各持清正,奸民顿息,堂可罗雀。临清受三年清廉之福者,文生之力也。□□□天下清廉第一,遂升两浙大巡。陆知府加升了临清道。云生对陆知府道:“欲同令爱回南侍奉老母,岳父以为何如?”陆公道:“这是妇道当然,该着小儿相送方是,奈他在京肄业,只好着家人相送了。”

  辞了岳翁、岳母,他与夫人一只船,文生雇一只船。将至淮安,算文生之年,已二十矣,观其容貌,犹如十七 岁一样,而丰神色泽,似犹过之。且是□□□□□若神明,愈加敬焉。二人相对饮酒甚欢。云生道:“昔年龙兴寺候弟光景,宛如目前,而贫富贵贱已若天渊矣。”文生一闻此言,打动机关,知冥缘已尽,长叹一声,泪如雨落,道:“云兄,我与你要别了。”云生听得此言,好是高山失足,大海翻舟,那里有些把柄?道:“贤弟,我与你磨过了多少苦难,得到今日,正好同到贵省,报仇雪恨,贤弟重整书香,再振箕裘,讲亲婚娶。乃苦尽甘来之时,如何倒说分别的话?今云汉摸头不着。”

  文生道:“我身且不知在何处,整甚么书香?振甚么箕裘?议甚么婚娶?”云生道:“一发荒唐了,弟身见立我侧,怎言身不知何在?立者难道不是人?”文生道:“难道是人?”云生道:“一发好笑了,不是人难道是鬼?”文生哭道:“是了,兄记三年前龙兴寺梦□以头还兄,完刎颈交否?弟为乜仪宾所逼,不死必辱其身。故打发兄往淮安,弟所以便□□□。至第三日,此贼果以新衣进,弟尽服之。至时那贼来会饮,我欣然相接,略无嫌忌。他只道弟真心从他,遂散去仆从,止我二人对饮。酒至半酣,□□引杯,词色壮烈,尽诉避难巅末,以剑击桌,老贼忙躲桌下,弟照项一剑,完了舍身报兄之盟。一灵不散,来淮见兄于梦中。因遇慈航大士,拜恳慈悲。大士怜我重情轻死,授以聚形符、防身诰,遂得白日风形,出入无碍。故得与兄相伴数载。他书房中尚有我辞世诗在焉。当时死后立而不仆,右手持剑,左后拎头。他次日起而视我,我怒目扬剑,横行几步。他惧我英灵,悉从厚敛,所持之剑,并殉于棺。如今现寄琼花观中。祈兄带回,付老母安葬故园,得傍宗祖,是生死骨肉也。至于报仇雪耻,扶植孤弱,表章门闾,此吾兄事也,弟不赘言。”

  云生听他此番话,目瞪心呆,呆呆的把文生看着。文生道:“兄犹不信么?我是男身,如何嫁得令岳?若不成亲,如何取得玉凤?此是令岳对我说其缘故,亲手递与我的。你可知隔壁邻家女子失尸之事乎?此我借尸卖身,成你纳监之事。我初次入园而出,你问我如何穿白,此为徐家娘入殓衣也。二次入园,托言收拾,将殓衣投之井以灭其迹。伴令岳凡四十日,实是女身。至中秋,知你乃终场之日,借楼倒出神,到京会兄。今徐氏尸令岳尚寄临清观音寺中,尊夫人尽知也。彼以中秋三更死,我就是三更到京,非鬼而能若是之速乎?且如参政一事,我又不是神仙,何数十年前事,宛如目见?我之为鬼,验矣,又何疑焉?”云生道:“如此说来,弟真是鬼矣。但你我之情,原非生死可隔,弟既有灵,长住于世可耳,何言去耶?”文曰:“情缘已满,不能复留。”用手指道:“接我的来了。”云生举目观看,□队武也。但见:

  旌干摇月影,鼓吹杂鸿声。帆开绣帐,与宝 而交辉;樯尽红霞,与栏舟而并粲。喝道的尽是力士黄巾,摆围的都是牛头马面。纷纷蛟龙拥行船,济济鬼判迎节钺。从来不信阴阳,今日方知神鬼。

  天章问道:“弟于阴间所居何职?”文曰:“慈航大士保奏,敕为南海水神总管。”看看近来,那些鬼判、牛头、马面一齐跪下,禀道:“限期已近,请大王登舟赴任。”文生道:“取冠带过来。云老爷这里磕了头。”众鬼判俱磕了头。文生戴了三山帽,穿起大红蟒,系了碧玉带,着上皂朝靴,受了金印、宝剑、诰命,望夫谢恩毕,拜辞云生道:“前言已尽,不复赘谈,愿言珍重,免弟挂虑。”因解所佩剑与云生道:“此弟殉棺物也,见此如见弟一样。他日海上相逢,再叙契阔。”云鸣咽不能措一词,惟凄惶点首而已。文亦潸然泪落,再拜而别。方过舟,阴风大作,倏然不见矣。云生放声痛哭,几绝。惊动陆小姐,叫家人过船扶回,问其原故。云天章从始至末说了一遍。小姐不胜惊骇欣羡。惊骇的,道他是个鬼,怎么与人无异?欣羡的,是成就云生功名,又完他夫妇的亲事。劝道:“他既为神,你亦可以自慰,但替他报仇雪耻,便是不负他了,何作儿女之态,自伤其体?”云生收泪道:“贤妻也说得是,但如此钟情,世之罕有,教我如何割舍得?”分付趱行,扬州公干。

  三日到扬州,教管书札的写一通家名帖,打轿去见乜仪宾。仪宾不知来历,只道有甚相知,整及出迎。觉得有些面善,道:“大人光降,有何分付?”天章道:“老大人便忘记了?三年前蒙招舍弟在府上,向为王事靡监,未曾差人来接,今奉圣旨代巡浙江,告驾祭祖,欲同舍弟归宁。”便叫随行的托上礼物,道:“白金三百,彩段八端,每事俱倍大人所赐一倍,奉酬前日之惠,请慨然收下,着舍弟同学生回家,感激万分。”仪宾听得此言,惊得魂消魄荡,钝口无言。自□道:“取命鬼来了。”挣得满面通红,说得“请罪”二字。云又促道:“今在何处,可快请来相见。”

  仪宾五色无主,失张失志,应道:“是。”天章怒道:“你虽王亲,也没个用御史之弟为奴才的理,我以理赎,你却不肯,我题请过,你少不得也要还我个人。”乜仪宾看他变脸发性,连连道:“我去请来,我去请来。”云生道:“快去。”仪宾才进后厅,只见文生持剑拎头,喝道:“乜仪宾,还我命来。”仪宾大叫一声,翻筋斗跌倒,便口中发狂大叫:“乜仪宾,你走那里去?今日须还我命。”遂颠狂出厅来,朝着云生大笑道:“有劳哥哥来搬弟丧。这老贼逼死我命,今日要他抵债。我临死时,书房中尚有遗诗,兄其看之。我去也。”只见仪宾大叫:“文韵杀我!”连颠几颠,自打自殴,一交跌倒,七窍流血,已死厅上。

  云生道:“吾弟好英灵也,老贼已死,也可少雪此恨!”就分付叫他家能事的,着个出来,不一时,老出个老仆道:“老爷有何分付?”天章道:“你主人逼死我小相公,本待不与他干休,他今既死,我也气平了。今小相公尸在何处?”老仆道:“见寄琼花观内。”问道:“书房诗可还在?”老仆道:“小相公英灵,无人敢动。”云生叫他引到书房,只见其门栓锁不开。天章问其原由,道:“自小相公死后,常常见形,无人敢进此房,故封锁在此。”云命开了门,见诗放声大哭道:“哀哉雅全!痛哉雅全!如此抱精守志,□□□□□□□□□,摆道班琼花观。道官接入,老仆引至柩前。云生倒地,且哭且拜。满观之人无不堕泪。云生叫摆开祭礼,三奠已毕,大哭一场,化了财,分付问江都县讨船一只,上写“□弟文雅全之柩”。

  一路无辞,已到镇江。将丧船停在镇江,亲送家眷经南京,拜见其母其兄。安顿了家眷,拜了两日客。知县已升浙江黄岩道去了,石生已死。停了五七日,心慌意凄,辞了妻母,飞奔镇江,□家□不□阁,催趱夫马兼程倍道,不数日已到杭州。将丧船另泊,大小官员□□了□新□□□□院各官(以下缺二百余字,原书漶漫不清)。

  ……文韶,问道:“你可是窝家?”文韶久知按台德政,便哭道:“老爷,并窝家之事,不知何人下此毒手,嘱他攀害小的。”又问:“你兄弟哩?”文韶道:“老爷不必问他,十四 岁孩子,断无做贼之理。家无全犯,有罪尽在小的身上了。他已逃出多年,不知去向,不消问他了。”那沙狗儿道:“他年纪虽小,倒是正犯,求老爷严追。”云按台叫取夹棍来,文韶听声,连连道:“小的认了。”云按台道:“死罪是好认得的?”文韶道:“不能受刑,宁甘死罪。”云按台不理,夹棍已取到。文韶只是哭。按台分付把沙狗儿夹起来,那些公人如黄鹫捉兔一般,夹将起来,□□□敲了二百□锤。云按台道:“你□买嘱的人,我已尽知,你道来,不对活活夹死你。”那强盗夹得死去活来,熬刑不过,对是万噩。云按台道:“是了,说出来。”强盗把买嘱事备细说一番。(以下二百余字漶漫不清)

  ……对文韶道:“你知尔弟之事乎?”文对:“不知。”按台把从前事细说一遍。文韶知他兄弟死了,哭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悲伤不止。云曰:“已死不能复生,□□已在此□□□船上。薄助葬资,你可同□去,□柩归□□,再来见我。”差两个人,跟文韶□家院。母妻见他劈了扳,好不欢喜。文韶号天抢地,大哭道:“兄弟已死了。”把从前事说了一遍。三口儿哭在一团。公差道:“且到船上再哭未迟。”忽一外郎赶至,道:“老爷上覆大相公,不得同去,心甚歉然,知大相公官司后衣着欠缺,送白银□两,叫小的同到街上,衣服买几件,酒食买些,叫护送大相公出关接柩归葬回话。”文韶谢了。平空一个囚徒,忽然称想相公,不知亏谁之力。果然人要衣妆,买几件衣服一换,顿非旧日规模。一轿直到船上,见了柩,三人环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露冷风悲,看者无不堕泪,闻者无不伤心。

  正欲起柩,忽按台差官来祭。祭毕,发舟到苕中。其妻知文生已死,迎柩呕血而死,盖预服毒也。遂合葬焉。县官申报上司,按台为之题请,亲临墓祭,对墓云:“弟为妻死,妻为弟死,两死亦可无憾于地下矣。”请文韶相见,劝其就学。是岁已云按台之荐,遂得游泮。家事亦殷饶,田产俱复。妻贤,事夫以敬,事姑以孝,生二人,以一子继文韵嗣,令其祀典不绝焉。本下,敕文韵为海神,启建庙宇,殿靠民,云按台设祭宣诏。俄有大船乘风而至,云视之,乃文生也,竟不避入。云迎之登岸,文生谢曰:“老母、家兄,厚承推爱,自非生死骨肉,何以至此?微末焦劳,聊报相知,致动圣听,蒙此赫封崇祀,皆恩兄之赐也。山妻又蒙嘉奖,真生死均沾,存亡俱感也。”

  云问:“弟妇何在?”文曰:“在舟中。”因令相见,威仪棣棣,彩袖翩翩,由船登岸,侍女相扶,万福而退。其服色与阳人无异。云复问曰:“弟有不了语乎?”曰:“无之。生者乐,死者安,□心满志,无复有遗恨矣。”云问以后事,文曰:“位至三公,夫妻偕老,三子二甲一科,二女俱配阀阅。寿元九九,天上玉楼成矣,此时当与兄复会于无何有之天。”又曰:“今后有疑狱不决事,当祷弟所赠剑,弟当亲临代决。若使一人含冤,则前数不能定矣。”再辞而别。其后凡有疑难事,供剑祷之,无有不至,浙人称其神明。寿数子女一如其语。临终日,见文生相迎而去。越十年,禁子周成朝南海,□□文生,问有家事,赠以金帛,归语其兄。至则□□复见矣。后屡屡显圣,至今血祀不坠云。

  评:

  第一回如孤鸿别鹤,落寞凄怆。第二回彩虹天半,幻师说法。第三回如将军破敌,剑扶弓张。第四回如牛鬼蛇神,虚荒诞幻。第五回如□□□□,□□□□,不照其惊怨悲□也。 自评

  第三部分 情烈纪 完《弁而钗》之 情侠纪 (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着

  第一回 张舍人能文能武 王虎子再战再胜

  酒是迷心鸩毒,色乃伐性斧斤。任是铁汉入其中,也教儿女情胜。 金刚婆塞各异,健儿美女殊形。只因一点志诚心,博得男甘女嫔。

  这首《西江月》,单言酒色二字,任是伶俐聪明,铜金刚、铁汉子,不入其中便罢,一或沾染,未有不为迷惑者。就如楚重瞳杀人如麻,到垓下之败,也不免虞兮虞兮之叹。可见儿女之情,虽英雄亦不能免。这犹不在话下,我如今单表国朝一个英雄,文魁天下,武冠三军,也被酒色二字失了身,成了一段佳话,真足供千载奇观,为有情者榜样。

  话说天津卫有一小舍,姓张名机,字射四。年方十四,膂力过人。能挽铁胎弓,善使方天戟。曾得异人传授单鞭,神出鬼没。连珠意箭九枝,贯虱穿杨。更有飞蝗,一发百枝,发无不中;火龙神标三十根,标到火炽,中无不死。而且有飞抓,三百步内,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至于骑烈马,舞长剑,特余事耳。却是生得:

  眉分八字,秀若青山;目列双眸,澄如秋水。淡淡玉容满月,翩翩侠骨五陵。若非蓬莱仙阙会,定向瑶池阆苑逢。

  当时值多事之秋,目击时艰,有澄清四海之志。其父张弘,字子重,曾为宁抚总兵,以不合时宜,闲住在家。其兄张权,已荫袭指挥使。母金氏,亦安乐无恙。

  一日,张生感不如识一丁字之语,遂告其父,欲就学焉。父深喜曰:“吾家世以武功见奇,而子独有志文事,是出类拔萃之见也,吾何不从焉?”择师而往。张生笃信好学,不耻下问,待师长以敬,接朋友以信,进退谦谦,威仪抑抑,虽熟知其为武弁子,亦不能以纠纠桓桓目之。三年而五经、诸子、文章、诗赋、词曲、歌吟,无不了然于胸中。稍有余闲,涉猎琴、棋、书、画,凡一经心,无不得其精妙。可谓锦心绣肠,慧舌莲心,古之李白、潘安,不过是也。忽文宗较试,三战三胜,遂为附学生。文士填门,衣冠接踵,张门以三世武夫,忽通斯文于一日,非射四之就学,何以至此?张生拓落不羁,豪放自喜,花柳丛中不着迹,亦不拒绝。尝曰:“酒中可以得道,花里可以遇仙,安见去此便学佳士?”时抚台何观涛,乃当世名士,极喜作养人才。季考拔张生第一。

  张往谢考,始知为武弁子,骇然称异,道:“贤契文字,英雄大度,笼罩万人,自是济时宰相,却不意出之将门,而忠厚和平之气,溢于笔端。他日出将入相,享人臣之贵,而能保其令名者,舍子其谁?”张子再四逊谢。从古颜回虽贤,得孔子而名始彰。张生虽是文武全才,不过随诸生进退,未能名扬于时。得何抚台一赞,天津卫那个不晓得张生?又兼何抚台日日差人探问,二三日定一接见,好不稀奇。并其父其兄,亦增光许多。

  一日,抚台道及边关时务。张生道:“边帅有和,必败无疑。”未几而报有失。边事日急,何抚台手足无措,请张生问曰:“以四海之大,天下之众,经略之严,而不能制一小丑,其故何也?想在兵不强,将不勇乎?”张生曰:“不然,兵非不强,将非不勇,而所少者,谋士耳。譬如捕兽者犬,而发纵指示者人也。不得其人,犬何能乎?今之经略,皆书生耳,所重只是文字。非不寻一二后师,然都是寻章摘句、调口弄笔之士,只好伴食帮闲,饮酒食肉,代笔撮空,何能谋及军国大事?间有一二执事,欲矫其弊,亦不过收一二勇夫,授以家丁健步之职,为护身奴才,竟未有一躬谦下士、延揽英雄者。盖智谋之士,禄非所干,值非所急,胸藏大志,腹隐良谋,有战必胜攻必取之策,定大乱,挽江河之能,抱道自高,不求闻达。遇知己而起,则鞠躬尽瘁,誓死靡地。此人一得,驱市人可挞劲敌。矧将士之众,兵甲之利,何一小丑之难乎耶?”

  何抚台满口称赞道:“此言深切时弊,老夫请题圣上,开延揽招徕之典。”又问:“贤契乃将门之子,今敌兵猖獗,攻守之策,当必有以教我。”张生道:“士寇虽动,然彼惮敌兵袭其后,亦不敢深入。只恐附近地方山贼顽民,乘机窃发,不可不妨。生有水陆攻守四策,可保此地无忧。”因出袖口图策献之。何公接看良久,叹曰:“此济时急务,有子如此,国家可谓有人矣。”张生逊谢,因辞何公往出肄业,作秋试计。何公不能留,一边差人依张生图作防守之具,不题。

  且说天津附近二百里外,有一凤凰山,与二祈山相接,头在山东,尾连陕西,连绵不绝,千有余里,乃响马聚集之方,绿林出没之地。内有一山寇,姓郑名雄,号混天大王。手下有十个弟兄,五万喽罗,其他响马附从者三千余人。知边关振动,便要起兵袭天津,取山兖,渡黄河,掠淮扬,渡镇江,直抵南京。当日聚众商议,择日起兵。

  有军师陆羽上前道:“哥哥且略从容,天津乃南北重镇,三边总领,十三省通衢。那何抚台,恭谦下士,甚得人心,雄兵十万,战将无数,我若轻举,四外郡县一闻有警,援兵拥集,那时首尾不顾,岂不惹火烧身?依小弟之计,众弟兄能事者择一二人,到天津投献,如那里无人抵敌,便挨身而进,作为内应。我等提轻兵晓伏晚行,不消三日,直抵天津。里应外合,一到便取。此兵行诡道,知彼知己,迅雷不及掩耳之说也。若是他那里人才强胜,作索按兵息甲,积草屯粮,买马招军,待时而动。倘必勉强动兵,恐非万全之策。”

  郑雄道:“军师之言,众兄弟以为何如?”众人道:“军师之见,实为万全,伏乞哥哥喜纳。”郑雄道:“既如此,那位兄弟敢到天津走一遭?”早有一人应声而出。众视之,其人身长八尺,年约四旬,白扎巾,银抹额,白蟒袍,银叶甲,五路须,紫檀脸,姓王名飞豹,字虎子。上前打躬道:“小弟不才,愿往天津。”郑雄道:“若得贤弟一行,管教夺尽天津文武之魄。不知单行,还要伴同去?”飞豹道:“只带小女同去便勾了。”

  原来这王飞豹乃太原人氏,娶妻姚氏,甚有姿色,势宦欲淫其妻,陷飞豹于狱,其妻缢死。知县觉其为冤,顿为释放。飞豹恨不能平,乘夜放火,毁宦者屋,而尽诛其家,抱二女,欲逃进京,上本鸣冤。路过山寨,为贼兵所阻,连杀十数人,众头领亦不能胜。胜羽劝郑雄礼请上山,坐了第三把交椅。他感其妻死节之情,亦终身不娶。二女长曰女英,次日女杰,读书知礼,勇冠三军。

  飞豹尝对二女道:“我本良民,岂肯为盗?当时我四海无家,你姊妹无靠,故苟延性命,借此安身。你当留心文武,一朝改邪归正,当舍身报国,将功赎罪,复为良民,此吾愿也。”同寨有求亲者,回云:“吾女有誓,必文武如彼,便偕连理。”有几个与他交手,不是锏打,便是活捉,此后再无人讲亲了。郑雄知他父子武艺精强,故大喜云云。分付排筵送行。当日王飞豹回房,对二女道:“明日同你姐妹往天津投献,倘皇天怜念,觅得机关归正,方是我父子出头日子了。”次日王飞豹妆做投军模样,带了长枪,二女青绵袄、软靴,带了锏、刀,把三副披挂包在袱包内,骑了马。众兄弟送至交界而别。有分叫:

  凤凰山失去三虎,天津卫增了四雄。

  一路饥餐渴饮,昼行晚宿,三四日,来到天津。见城上旗幡招展,枪刀密布,吊桥高拽,告示四张,守门军士如虎如狼,高挂盘诘奸细大牌。飞豹再欲进观榜文,二女道:“兵荒之际,恐动疑猜,不如竟去投献为是。”王飞豹然其说,竟到城门下高声叫道:“我父子三人,是来投献的,烦长官通报。”那守城军士回道:“投军的进南门,俺这里军管人客出入的。南门上有招军旗号,你们去。”

  他父子三人转到南门,果见招军旗飘摇城上。他对军士们通了来由。军士报过,蓝旗手引入,见游击府。游击府问他姓名来历,他呈上手本,上写道:“投献人王飞豹,长女女英,次女女杰,系太原人氏,年四十有二,长女十七,次女十六。幼习韬略,长城战具,十八般武艺,艺艺皆精;六韬三略之策,策策皆晓。皇上拊髀思将,赖旨招士援边,千里投献,愿为前部。”游击看了手本,着了一惊,忖道:“我说他是投军的,原来是讨荐的。”就叫:“请起。”

  道:“你欲上边,必须面试武艺。”王飞豹道:“马步水陆,强者便来。”游击命五营教师与他比试,多则三合,少则二合,不是枪伤,例是锏打。半日功夫,连伤十二人。王飞豹笑道:“还有么?快些来。”并无一人敢应。王飞豹大声喝道:“你这些骗钱粮吃的,太平时节,也不知虚耗了进行多少军饷,今一王飞豹不敢对敌,万一兵临城下,如何是好?”游击惊得面如土色,打起精神,强挣着道:“你父子且回住寓,待我禀过抚爷,召你相见。”王飞豹收枪作谢,又问游击讨下处。游击只得差人送到一店中安寓,又只得送些酒米与他。

  次日游击以告抚台。抚台道:“他既出大言,自有抱负,便不该轻自着人与他比试。如今被他看轻了我天津卫,外人闻之,道是我天津无人,必有兵事相犯。必须胜他方好。”当有胡大刀、骆都司、萧铁枪三人,跪上道:“我等蒙抚爷抬举重用,愿擒王飞豹父子,以振天津兵威,表抚爷育才之德。”

  何公犹未开言,忽报总爷来见。何抚台令三人且退,迎着许总兵,道以前事。许总兵道:“我亦为此而来,输赢虽仅他父子三人,而关系实在天津。我部下有惯战将沙奇、周正、桑新,帮扶胡、骆、萧三将,缓急还好支吾。我亲下教场比试,看是何如?”分付大小将官,明日俱披挂教场伺候。次日命游击着人请王飞豹往教场比试。王飞豹打发了来人,分付二女道:“许总兵是久战将官,部下必有能者,须要谨慎。”

  二女各各留心。次日,参过许公,上马比试,枪伤了胡大刀,锏打骆都司,箭中了萧铁枪,十合内连败三将。沙、周、桑三人齐出,他父子再战,未及二十合,三将又败。许总兵大惊,只得强作欢颜,对王飞豹道:“贤父子真是武艺精强!暂留数日,待我与何抚爷说知,修本题请,令你领兵上边便是。”差人送至寓内。他父子三人笑吟吟而回。

  却说许公回见抚台,道以前事。抚台甚是不乐。许公道:“明日同到明伦堂,召合卫官吏并本地文武乡绅、学内诸生,或者寻得个退他的人也未可知。”次日乡官都到明伦堂,议了一番,并无一个应承。抚台心焦,忽张生自外来,见过抚台、诸官父友,坐下。抚台把上项事语之。张生挺身出席道:“向承父师作养之恩,张机虽不才,愿独当三面,生擒王氏父子,捆击辕门,无劳父师挂念。”抚台道:“向以文事相知,不意又精战伐,此国家之福,老夫之幸也。”

  其父张弘喝道:“多少文武不敢承当,你有多大本领,敢直任此职?”又对抚台道:“小儿狂妄,不堪重用。”何公道:“君知令郎,不如老夫之验也。老夫攻、守、战三策,俱出郎君,算无不中。老夫因军事旁午,一时忘怀,未曾专人请来计议,令郎不是那徒读父书而不能通变者,君无忧焉。”因问张生:“可有披挂?”张生道:“久恋文事,未备战具,实未曾有。或家君者可暂借用,战马则无处觅矣。”正是:

  何处觅龙驹?驽骀盈路道。

  骅骝伏枥中,伯乐伤以悼。

  第二回 美丈夫龙争虎斗 难姐妹殢雨尤云

  话说何公问张生可有披挂,张生道甲胄可借之家君,惜无战马。许总兵道:“昨得番马一匹,名曰墨麒麟,身高八尺,长丈二,纯黑不杂,身如火炭,无人敢骑。不知贤契能御否?如骑得伏,便当相送。”张生道:“今在何处?”许公道:“只有马夫万能牵得,他人不敢近前。”因令万能牵至教场。张生踊身一跃而上。这马从未经人骑过,好生撒野,张生心雄力壮,那怕猛烈?狠骑恶打,约有半日,骑伏了,竟是一匹良骥。

  许公极夸其能,又道:“前征西川,士官送有锁子乌银连环猊铠一副,乌银吞龙抹额一个,蜀锦团花皂罗袍一领。老夫因有战具,未曾穿着,也送与贤契,少壮虎威。”急差人取至。张生披挂起来,就像量体打造的一样。抚台看了,对许公道:“物各有主,事非偶然,即此一事凑巧,其胜王飞豹必矣。”许公道:“正是,一似天设地造的。”当便留张生到后堂饮酒。张生道:“此人远来,所负必不止于武艺,明朝可拨兵一千与彼,一可以壮军威,二可以知其所学。”何许二公极口赞是。酒罢,张生回家。

  次日,张生全装披挂,九吞头,一十八扎,骑了墨麒麟,直到教场。其父放心不下,亦至教场。抚台已着人知会王飞豹。王飞豹带了二女,已到教场。两边俱参见抚台。抚台各赐酒三杯,传令各拨兵一千,任凭指挥。何抚台、许总兵并张生之父,坐演武厅上观兵。但见:

  旌旗迷百日,杀气乱行云。刀枪寒飒飒,锏戟冷森森。弓湾秋月样,箭插点寒星。金甲如黄橘,银盔似玉钟。锣响惊天地,鼓擂似雷鸣。人赛貔貅猛,马赛蛟龙雄。三通鼓罢英雄出,斩将搴旗半日中。

  三通鼓罢,王飞豹把一千军左招右展,摆一四门斗底阵。张生摆下一八门金锁阵。西阵上旗幡开处,见出王飞豹。怎生打扮?

  白马飞如雪,蛇矛色耀霜。

  绣旗招展处,罗刹出(日文)苍。

  左有女英,右有女杰,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东阵上鼓角齐鸣,见出张生。怎生打扮?

  铠甲乌银砌就,皂袍蜀锦裁成。飞蝗标箭紧藏身,更有画戟占胜。神鞭出没怎测,飞抓起落惊人。墨麒麟到取人魂。俊俏郎君恁狠?

  左有家将张忠,右有张义。王飞豹凝睛而看,见东阵上拥出一员标致少 年将,大不过十六七岁,雅度从容,毫无卤莽气象。飞豹看了,喜之不胜,自忖道:“得婿如此足矣,不要论他武艺,只此一段和平气象,也化了人好些粗心浮气。”遂从容道:“东阵上将军愿留名姓?”张生欠身道:“王将军请了。某乃太原总兵张弘次子张机是也。因将军连败众将,特来领教。”

  王飞豹道:“原来是张子重老父母的舍人,张老父母的威名播于寰宇,微末也久仰大名,小舍今日轻身临敌,枪刀之下无有面目,倘有疏虞,可不失了令尊大人体面?不如另着他将与老夫见个高下为是。”王飞豹实是看上了张生的话,那张生不听此言犹可,听了此言,激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大喝道:“好匹夫,怎敢轻视于吾?我不擒你,誓不为人!”拍马挺戟,劈胸就刺。王飞豹手中枪急架相迎。好杀:

  撩乱舞旌旗,轰轰振鼓鼙。

  悲风连汉起,杀气压云低。

  血染霜戈赤,尘扬马首迷。

  战余谁胜算,折戟满沙堤。

  二人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王飞豹忖道:“好一员将官,我生平以来未遇对手,不想到此撞着这个劲敌。”暗暗称奇。这张生乃初生之犊,要逞英雄,一戟紧一戟。王飞豹却也无半点空处。张生想道:“戟是不能胜他了,待我以鞭胜之。”掣出打将铜鞭,用戟逼开飞豹手中枪,照顶门一鞭打来,喝声:“看鞭。”飞豹叫声不好,把头一闪,正中后心,打得掩心镜星散乌飞,口吐鲜红,拨马逃生。张生喝声道:“那里走,我来了!”摆开坐下墨麒麟,赶将下来。只闻得西阵上鸾铃响处,闪出一将,高叫道:“张将军,勿得逞强追赶吾父,吾来也!”张生见有人接战,便勒住了马,定睛而看,失声道:“张生志诚,观音菩萨下降了。”但见:

  抹额巾纯然烈焰,大红袍血染腥腥。金甲生赤色,战履长红云。剑带星星火,马如赤爪龙。绒索胭脂染,铜锏紫霞生。好似火龙圣女亲临世,浑身上下赤烟生。

  张生道:“来者何人?”那女将道:“吾乃王女英也。尔伤吾父,特报一鞭之仇。”说罢就是一锏。张生不慌不忙,撤下戟,挥鞭相迎。这一番杀比前不同:

  这一个要报父仇,施威武;那一个要逞己技,展奇才。这一个双锏浑如闪电光,那一个单鞭好似虬龙舞。这一个赤烟驹跑鬼神惊,那一个墨麒麟走天地暗。男女二将似天神,龙争虎斗真不善。

  大战二十余合,王女英忖道:“果是强手,不能取胜,诈败佯输,以暗兵擒之可也。”虚晃一锏,拨马便走。张生明知是诈,放马赶来。女英料其近,撒开红绵套索。张生侧身躲过。女英再发流星,又被张生闪开,便乘势诈败下去。女将只道张生中锤,放马狠追。张生取弓箭在手欲射,忖道:“如此佳人,一箭射死,岂不可惜?我以连珠箭中凤头,待他感我不杀之恩。”喝道:“女郎,看我射你凤头。”女英着了一惊,其箭已至面前。女英以手接住,喝道:“接住了。”

  语未毕,次箭已中凤头矣。方知张生有连珠神箭百发百中之妙,乃箭下留情,不忍伤害之意。将欲勒马回阵,张生马已抢到面前,只得重整干戈再战。又是廿合,直杀得女英有招架之功,无回敌之隙,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张生知其力乏,把鞭丢一空,赚他进来。女英被张生杀乏了,看他有空,更不辨真伪,乘空而入,双锏尽力齐下,被张生把鞭一逼,双锏落空,竟扑在张生怀内。张生轻舒猿臂,抓住狮蛮带,拎过战鞍鞒,勒马往本阵就回。只听得西阵上高叫道:“留下吾姐去。”张生回马看那女将,手持双刀,坐下黄标马,浑身俱穿黄。但见:

  头顶金冠分凤翅,黄金铠挂龙鳞砌。

  淡黄袍上绣团花,丝蛮宝带吞头异。

  腰下常悬三尺锋,打将金锤如猛鸷。

  窜山跳涧狻黄班,斩将搴旗双刀利。

  一心要报父姐仇,粉脸腾腾生杀气。

  张生看他来得凶勇,忖道:“再与交战,必须放下手中擒的,不如以神抓伏之,擒他过马,卖个一箭着双雕的手段,表我盖世英雄。”随于豹皮囊内取出飞抓,祭于空中,喝声:“女将慢来,看我飞抓取你首级!”女杰正赶来救姐,听得此言,抬头一看,好利害也:

  红缨映日云雾迷,空中响亮似春雷。五抓伸缩如龙戏,一系不挂似蜃飞。首级不取他不去,心肝不见他不回。昔年马援擒武伯,今日张生伏丽姬。

  女杰见那抓看看落到头上来,惊慌了,忙叫道:“张将军饶命。”张生道:“丢了双刀,我饶你。”王女杰没奈何,只得丢去双刀,伏鞍哀告。张生道:“不妨,我来救你。”回马竟到女杰身边,把豹囊一抖,收了神抓,乘势将女杰亦拎过马,也不回阵,竟上演武厅来。三军喝采,旗鼓司掌鼓迎送。原来此抓劈面打去,则伤人命,顶上盖下,原是吓伏人的。女杰不知原故,被他一吓,便弃了双刀。张生乘他慌张时生擒过马,完了这桩公案。此极有智量,极有仁慈处。何、许二公并其父见张生鞭伤王飞豹,生擒王女英,抓伏王女杰,真是独当三面,盖世英雄,迎将下来。

  见张生一手挟着一个,何公道:“贤契且莫放手下马,我敬你个擒王手。”满斟一大杯,叫门子奉张生饮了。许公道:“秋帏在迩,我敬贤契个折桂手。”张生也饮了。何抚台道:“既云折桂,探花亦可讲了。”回对张父道:“如此令郎,为父的也该敬一杯。擒王、折挂我二人俱已讲了,探花手让你讲罢。”张弘也着人送酒一杯与张生,却不说话。何公道:“令郎左英右杰,众人俱见,何讳探花名义?”三人大笑。张生自觉脸红,挟二女飞身落马,轻轻放下地来,低声道:“阵上卤莽,多有得罪。”二女脸红不语。张生谢了何、许、父亲之赐,各各慰劳了。抚台着二女同豹回寓,明日别有话说。又差官送些酒肴与王氏父子。一边分付排筵本义张生贺功。

  张生密分付张忠、张义,送酒二卓到王飞豹寓,道:“我相公阵上冒渎,欲来请罪,奈抚爷有酌,不能脱身。薄具菜酌,命小人送来,望王爷笑纳。”王公对来使作谢,收了。夜与二女道:“是好仁慈的好汉也,我败犹自可,你们一个连珠箭止射凤头,一个飞抓不取首级,若是尽他力量,莫说我父子,再添三个也断送了。他还是这等廉恭礼下,真是万中无一。”二女合口同声道:“正是文武双全,情勇俱到的豪杰。”王飞豹欲把女儿许张生,又不知女儿心中何如,又未知张生有亲事否,又不知那个肯嫁张生。他姐妹二人也有此意,但都不好开口,各各点头会意,竟不说出。却不知何、许二公已有此意,问张生可有亲事未。张生道:“有愿在先,文武如生者方娶。”何、许一发会意了。

  次日,王飞豹亲叩辕门,门上人通报了。何抚台召入,王飞豹上前跪禀道:“王飞豹不度力量,前来投献,今知才艺卑陋,不堪大用,特来辞老爷回去。不敢擅便,请老爷钧旨。”何抚台道:“你既千里投献,岂有空回之理。昨日之败,不过欲见你等力量,好量能授职,原无他意。我不日起兵援辽,正欲借重你为先锋,有功之日,题请过了,自当重用,必不虚你来意。”

  王飞豹道:“老爷这里有张舍人这样人物,何攻不克?小的父子三人,败军之将,安可复用?只求老爷方便,放小人归去,足感洪恩。”何抚台道:“张舍人乃本院得意门生,文武双全,慈勇两备,他虽胜了你父子,却在本院与总爷前,着实赞你父子才堪大用,不可以一蹶失干城之将。你不必推辞,此去援辽,剿退囚虏,恢复辽阳,封侯指日可得。正是树奇建立之际,不可当面错过。”

  王飞豹看何抚台言语真诚,只得应允了。何公又问道:“你二女可曾许人么?”王飞豹道:“小女有愿在先,必才艺相当,方偕姻眷,如今尚未有主。”何抚台道:“如昨日张舍人何如?”王飞豹道:“他是贵价公子,文武全才,小女怎敢高攀?”何抚台道:“张舍人也有愿,要才艺相当方娶。昨战后甚赞令爱德艺绝伦,甚有注慕之意。本院与许爷商议,问过你后,好成就这段姻亲。”王飞豹谢了何公。回到寓中,把这些话对二女说知。二女低头不语。

  且说何抚台差人会同许总兵,打轿竟到张家。张生父子忙穿公服相迎。茶毕,何公道及作伐之事。张父问是谁家,何、许二公合口同声道:“就是昨日比试二女,我看他才色俱妙,堪为郎君之配。”张公道:“只个使不得,彼乃远方小民之女,吾乃名门阀阅之儿,良贱既分,尊卑有别,怎好议亲?”许公大笑道:“老先生差矣,令郎有愿,非才艺相同者不娶。除了此二女,那里再寻这样对头?况王飞豹道其女亦有誓,不嫁庸夫。如此看来,岂不是天付姻缘?且令郎文超武迈,必能建用于世,得这样内助,真是家门有幸,国运昌兴之兆。公乃世之奇男子,何必效俗子拘儒之说?从来英雄起于微贱者不少,使王子领兵援辽,封拜俱分内事也。且太原王氏,原是旧家,二女仪容,亦非村俗也。佳配难得,岂可当面错过?”何抚台道:“此言极是,张公休得执滞。”张公听了这一席话,便应承了,道:“既蒙二位公祖分付,谨当如命。”

  第三回 钟子智排迷魂阵 张生误入阿鼻城

  当日张弘应允了亲事,因问道:“他有二女,吾止一子,还是娶大娶小?”何抚台道:“昨日令郎双擒过马,今叫令郎双娶过府罢了。”许公道:“何大人说得极是。”张弘道:“怎么好去说?”何抚台道:“不妨,我自有主见。”辞了张弘,到府中,分付巡捕官:“外面有官媒唤一个来。”少停官媒唤到,磕了头。何抚台分付了一番。官媒竟到王飞豹寓处,道其来意。王飞豹道:“不知是说大小女?说二小女?”官媒道:“何、许二爷叫我上覆道,二位小姐昨日都是张相公请过马的,娶了大小姐,难为二小姐;娶了二小姐,怎发付大小姐?既是同遇,今当双娶,以完二位令爱终身大事,愿王爷仿尧以二女配舜之意,慨然允诸。”

  王飞豹道:“承二位老爷分付,极是有理。但婚姻一事,关于终身,不知他姐妹俩主意若何,就浼你替我一问,便好商量。”官媒进去见了女英、女杰,把前事说了一遍。二女道:“婚姻事,女子如何主张?一听爹行便了。”官媒以其言覆飞豹。飞豹只得允了。张家择日送聘礼,未几,孔雀屏开,贺客满门。何、许二公各助奁仪职事,与飞豹送嫁。飞豹将二女所用双锏、双飞摆列在前,张弘夫妻公服迎亲家至堂。二位新娘出轿,比在阵上更是不同。那女英眉黛青苹,莲脸生香,似遗世之毛女;这女杰天娇艳倩,恣态横生,如采药的仙姑。有诗一首,赞二女之美:

  风细娇荷对语,日晴好鸟和吟。

  不数湘灵二女,一双倾国倾城。

  二女左右,张生居中,行礼毕,送入洞房。乐人退去,三人卸了礼衣坐下。张生道:“阵上卤莽,有惊二位贤妻。”二女道:“冒渎虎威,深感不杀,又蒙君子不弃,得充下陈,愚姐妹三生之幸也。”张生道:“尔我择配,各有前愿,今日相逢,夫岂人为?良时已届,请贤妻登驾。”起身为英、杰除髻,邀之登床。英、杰有难色。张生兴发如狂,一拥上床,即欲云雨。英以让杰,杰以让英,张生道:“二妻原是姐妹,依次而行便罢。”女杰以被蒙首而睡。张拽女英,为之解裤。迫而视之,见肌如凝脂,觑肉突起,清深缝细,香馥从胸臂间袭人。生甚爱,抱女英而吮其舌。英偃卧不敢动。生急启其股,英乃交浼其足。生复启之,英簌簌心跳,耳语曰:“可畏人。”

  生亦耳覆道:“不叫你苦。”随以手启股,而股乃分。生握绿沉铲之,英以手蔽其蕊。生虑其不胜也,润之以唾。英乃处子,初无所钻凿。乍一冲,而英急抱生,口若有所不可忍。张徐以指拨其窍,又从以唾自润其绿沉。英固啮被忍之,乃丰锐者辄中少许。才着点化,腥红已盈褥矣。张止以少许震荡之,而津唾又枯,内复若迸裂者。又以唾洒其蕊萼,蕊娇萼嫩,遂微舒。张乘少隙,更为锋刺之举。而英且以为太猛,不觉泣而啼。张掩其口,恐外人听之也。绿沉亦退卓于(礻昆)际。英声亦寂。生又佐以唾,浮溢中外,曲而缓趋,更进少许。大抵濡首而摩顶矣。英此时冀少宽假,而张且徜徉焉,踌躇焉,鼓亨而顿且辔焉,但两峰壁立,不可盘旋,虽五丁神斧画然为二,而尚觉人行蚕丛之陡绝也。宛转移时,忽忽又进少许。英憔悴甚,耳语曰:“请以明日。”

  生曰:“今纵不能戈船下濑,亦欲铁甲渡关,其忍而更受我。”英固啮齿而受之。良过半矣,英曰:“无动。”生动不已。英口嘤嘤皆受创声。张动既久,而内亦稍润,遂兴勃欲决,而强制其半不可入,动转急。英见生渐奔突,仓卒不知所为,然业深入其中,惊窘特甚,苦遽无极,间啼出声,旋即坚忍。生奔突既久,又觉绿沉之转钜。纵横半倾,英甚不胜排壁夺寨之苦。俄而甘露下降,琼浆上腾,火轮烈焰,一时顿消。英曰:“何以发付吾妹?”

  张曰:“吾能独当三面,岂令他寂寞也?”随去侵杰。杰闻张生与姐连兵,温柔□亲切,情亦勃然,而终惧其唐突。一念之中,又爱又怯,此身几不能主,只得咬定牙根推睡。生揭被,杰以手拒之。生曰:“吾欲由子午谷直抵长安,亲见汉官威仪,尔乃闭门不纳耶?”揭被而入,脸偎臂枕,勒马竟闯鸿门。杰仓惶失措,谓生曰:“郎出锐师攻之,妾请焚舟济河矣。”生曰:“为囊沙背水之阵何如?”杰曰:“野战有期,今第探哨以谍之可也。”半推半就,心皇皇而靡所;如送如迎,魂摇摇而不定。男贪女色,几欲长风而破浪;女惧郎雄,还求勒马以停骖。正是:

  从来未解到花关,及到花关骨尽寒。

  女杰但娇啼数声,达曙不复发一语,三人同枕而眠,早已曦轮东指,丹霞射牖矣。此后夫妻和美,自不必说。王飞豹为何、许二公荐拔,以武功做了天津卫参将不题。郑雄差人探得此信,把取天津念头息了。

  闲话休说,单表天津有一秀士,姓钟名图南,字六翮。文通孔孟,武达孙吴,美丰姿,尚气节,饱经济,识时务,风流自喜,宋玉、相如、韩翊之徒,不过是也。而又富于资财,挥金如土,结客如云,又孟尝君之流亚欤。只是一件,却是极好南风,一经赏鉴,千方百计,必要如愿方休。自那日见了张生连胜三将,娶了二女,私叹曰:“人美如玉,才大如海。力勇如虎,吾地有此佳品,真奇货可居也。”遂生一计,道:“此人风流倜傥,风月事自是不免。我薄有文名,以慕才而往,必中吾计。”遂备礼物往贺张生。生知是名士,整衣而迎。钟生道:“久仰大名,如春雷灌耳。今得瞻仰,三生有幸。”张生道:“辱承先施,光生蓬荜,失迎有罪。”茶后继之以酒,甚欢而散。

  次日张生带仆回拜。钟生喜极道:“张兄来得正好,适有六位女郎来望小弟,弟正欲着人来相请,不意吾兄惠临,正好大为倾倒也。”因呼诸姬相会。各通名字,一名燕含杳,一名黄海棠,一名桃有华,一名左湘兰,一名金金莲,一名梨花月,俱是天津名姬。张生以目熟视,人人艳丽,个个天娇。既而珍羞备陈,金瓯迭泛。张生几不知身在人世矣。酩酊后,六女郎求品题,张生遂发大兴,各拈诗一句为干,赠曲一枝,书于扇头。

  赠燕含花配杏花

  空劳神女下阳台:[二郎神]文葩叶正芳菲在,韶春半度,似一片红霞枝上护。惊眸,浓艳天然,色相难图。[女冠子]不向墙头显丽肤,高阳台还自向上林里露。怎许那无情蜂蝶等闲相护?

  赠黄海棠配海棠花

  黄鹂飞上海棠花[黄莺儿]春色透芳姿,沁琼肌,浅淡脂,临风尽把新妆试。[月上海棠]分明是樱桃含颗,金弹垂丝。今日里此地栖迟,不枉却锦江来至。探花使,为一种轻盈,惹动情思。

  赠桃有华配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江头金桂]向只道武陵溪远,争知在目前?只这门中一朵,群芳都贱。更何须玉洞中万树鲜?[一江风]自愧分薄,三生何幸迷刘阮?芳心喜正联,芳心喜正联,别情苦倏言。[柳摇金]愿明年相见,相见明年,不减去时娇面。

  赠左湘兰配兰花

  美人颜色娇如花[念奴娇]胎含几畹,比寻常艳冶名花,别自清奇。向日迎风飞舞处,香散故来沾衣。还异,惟愿参芝不嫌伴草,潜踪幽壑少人知。[赛观音]真占胜万千旖旎。[玉芙蓉]更须知,擅名金谷自相宜。

  赠金金莲配荷花

  红裙争看绿衣郎,[香柳娘]羡亭亭雅妆,羡亭亭雅妆,清奇堪赏。出泥途不着泥途相。[虞美人]缀绿阴九夏生春,舞幽风十里闻香。[好姐姐]娇羞一段,从教输六郎。[朱奴儿]凌波上,无穷思长。[贺新郎]嘱兰舟仙客轻摇桨,怕容易也减红芳。

  赠梨花月配梨花

  正直窗灵月一团[琐寒窗]迥群芳不斗精神,掩重门味自真。情投淡月,梦冷闲云,雪亏清瘦,霜输柔嫩。亚一等,香含玉蕴。[人月圆]间寻论元稹诗句,错赠他人。

  信笔直挥,不待思索,题赠已完,各皆惊羡。钟生看了道:“奇才天纵,虽元人不能过也。”复整杯盘,再传觞 ,醮楼已三鼓矣。张生告回,钟子曰:“才子佳人,正好作伴,何忍舍此去也。”张生欣然不辞,遂留寝于钟子书房内。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钟子设铺,令六姬伴宿,告别而退。六姬轮流奉承,张生几于应接不暇。事完,梨花月献滚酒一觞助兴。张生一饮而尽,便头重脚轻,伏枕而睡。此钟生所造迷魂酒也。

  钟生至,见张生沉睡,呼之不应,摇之亦不醒,乃令六姬退去。解衣就寝,以手摸之,温润如玉,至龙阳处,津津有水。钟子大骇道:“此物奚宜至此?”转思道:“是了,他连度六妓,多管是淫精,即以此物作开路先锋,不强似津唾耶?”因以手钻探其穴,甚觉有趣。侧身而进,举孽根入之,滑溜顺利。猛一撞,张生梦中一动。钟急住马,张亦复睡去。钟增之以唾津,以指润其情窟,再抹其孽根,举身而入之。着力一挺,已过半矣。见张不动,又是一入,俱已到根。大抽大弄,张生竟若不知。

  钟子道:“索性是索性入得个快活,便死也死得甘心。”乘势推转其身。张生被迷魂酒迷了真情,梦中还认是女郎调弄,便随推转身。虽欲不然,却也不能挣扎。钟衔枚疾走,直捣黄龙府,狂肆奔腾,(足是)蹶之态,约千余下。张生屁股内若有从中来者。钟子竭其才力,掷梭游刃,曲尽淫趣。张生醉梦中,此身不能自主,屁股内若有虫钻,外则似刺而非刺,内则欲含不得含,不觉身摇荡,口呻吟,腰或播之,臀或耸之,手或攀之,骨竦而心荡,神眩而息微,足舒缓,体委顿,几不知此身是男是女也。钟子心荡神摇,阳精涌溢,将乐而死,不出孽根,紧掰而睡。

  至五鼓,乐气少退。张生醒,觉抱睡者似非女人,且屁眼内若有物塞其中者。知是中计,把手一推,番身跳起,披衣下床,屁股内淫水竟流了两腿。大怒喝道:“何等顽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将谓我剑不利乎!”掣壁上挂剑在手,欲斩钟子。钟子亦惊觉,忙披衣下床,跪请道:“不必发怒,愿斩吾首以泄兄恨,以完吾愿。”张生看他毫无惧色,说话从容,便问道:“这是怎么说?”

  钟子道:“弟实慕兄才色俱备,愿一嗅余香,死亦甘心,故踵门拜谒,延姬相伴,无非欲遂此念。今业已完吾愿矣,请斩吾头以成两美,令天下后世知钟生为情而甘丧其身,张生为失身而诛匪友,吾两人俱可不朽于天壤。吾非不知张兄虎威,触之必死,但发愿之初,便已把生死关头打破,不到今日商量也。”引颈受死,略无惧色。张生掷剑长叹道:“是我不合轻身到此,至中奸计,男遭女淫,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言罢,泣数行下。

  钟子道:“小生一念之差,至污尊体,静言思之,死有余辜。愿兄免自伤怀,弟固不惜一死谢兄也。”言罢,拾剑便要自刎。张生忙抱住道:“事已至此,虽死何益于弟?兄真痴人也。死虽一字,有重如太山者,有轻于鸿毛者,兄以一死博半晌之欢,何轻视其身乃尔!”钟子曰:“不然,吾兄才兼文武,色冠俊髦,得一识荆,九死靡恨。今情已慊,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又何不可死乎?”张曰:“兄言及此,真情人也。弟虽男子,亦裣衽甘为妾妇矣。”钟子拜谢,张答之,携手同寝,更不复有嫌疑之迹。

  第四回 救相山两好分情 献京师一朝际遇

  钟、张之好既坚,嫌疑之隙顿释。其后或彼来,或此去,同心断金,勿三勿二。秋闱同试,钟、张联登。正欲进京会试,忽何抚台着人相请。张生忙见何公,何公道:“令岳征相山,不识地利,为贼引入重地,迄今已困二十多日。适接宁抚军门告急文书,我欲发兵去救,怎奈诸将俱不堪重任。欲劳贤契一行,又值观花北上,此事如何分解?”张生道:“功名小事,骨肉之亲,岂有不救之理?无劳父师挂心,门生回家辞了父亲,同山妻提兵往宁抚救援便了。”何公大喜。张生回见父母,道以前事。父母道:“救兵如救火,事不宜迟,急行勿滞。”次日同妻往教场,何、许二公摆酒为生送行。张生接过兵符印剑,令二妻领兵先行,十里外伺候。

  却说钟子正打点同张生北上,忽张忠至,辞曰:“王爷被困,义在必救,军情紧急,不能少延。何、许二爷,祖饯长亭,不及面辞,嘱付相公北上保重,主人耳听好音,整旅归贺。”钟生闻得此言,如有所失。又知抚总荐行,不好闯席,急分付家人,办酒二十里外,赆行话别。候久,忽见旌旗飘摇,一彪军风拥而来。

  腾腾杀气滚征埃,隐隐红云映绿苔。

  十里止闻戈甲响,一座兵山出土来。

  钟生着人通报,张生把兵扎住,出迎道:“家岳被困相山,将及一月,情势不得不救。吾兄北上,春榜自当为第一人,但恨弟不能与兄连辔观花,附骥千里耳。”钟子道:“军旅之事,兄所素谙,弟不过虑。但相会未几,顿分南北,即激烈丈夫,到此亦肠断矣。”杯盘既陈,阳关迭唱,三军催行,两情悒怏。钟子口占七言律送行:

  忆昔交论海天秋,风云联翮喜相酬。

  几回遥想惟驰梦,此日相逢气最投。

  花下谈诗开逸兴,尊余话别起新愁。

  悬知得意卢龙塞,早斩楼兰慰远游。

  听罢泣泪落,亦凄然吟五言律一言以覆之:

  含情惜远别,尊酒暂留连。

  故国旌旗蔽,他乡戈马偏。

  观花北上苑,破敌岭头烟。

  两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彼此凄其,叮咛再四,强勉而别。

  张生大军往抚宁进发,一路浩浩荡荡,半月而至。见抚台,呈上知会文书。邹抚台知是新科文魁,好不尊敬。开筵相待,三更始罢。次日平明,邹抚院助兵一万,战将四员,一听张生指挥。越三日,始到相山。贼主海潮知有救兵至,急整军出迎。两边射住阵脚。海潮出马,金冠雉尾,红袍金甲,左有沾草飞,右有独眼龙。张生出阵,右有女杰,左有女英,大骂道:“无知贼子,好好解围遁去,还好佛眼相看,若道半声不字,杀教你片甲不回。江心补漏,悔之晚矣。”海潮大笑道:“被困之兵,如辙中之鲋;远来之救,似雨中之鸠,正好凑数同死!”拍马舞马,直取张生。张生挺戟相迎,好杀:

  二将坐鞍轿,征云透九霄。急展方天戟,忙挥火扞刀。这一个兴心救岳父,那一个用意困英豪。这一个戟去,龙飞凤舞,那一个刀来,虎笑龙号。真如一对狻猊斗,不亚翻江两怪蛟。

  大战念余合,被张生暗取火龙标,喝声叫着,正中脸上。标到火炽,死于马下。张生飞马来取首级,早有独眼龙飞马抢出道:“杀吾主帅,不共戴天。吾与你拼个生死!”张生挺戟来战,早有女英拍马挥锏叫道:“郎君住手,待妾来擒这贼。”两马相交,并不打话。十合中,被女英分顶一锏,打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沾草飞跃马摇斧喊道:“不要走,我来为主帅哥哥报仇。”英欲再战,忽女杰抢至,道:“姐姐,留此贼与小妹杀罢,也不负小妹来此一遭。”女英勒马停着。女杰大战沾草飞,斧刀并举,两马跑哮,恶战二十合。恼了女杰,虚恍一刀,哄他并力砍入,逼开铖斧,双刀齐下,可怜连人带马砍做五块。张生挥动大兵,杀散重围。王飞豹知救兵至,领兵杀出。贼兵四散逃生。翁婿父子相逢,不胜悲喜交集。领兵回宁抚,邹抚台设筵庆功,请旨发落。凡三月,方得班师。回天津,春榜已不及矣。

  一日,书房独宿,念及钟子,漫成《生查子》一阙:

  弟当悲独夜,月亦厌空床。故惊魂梦断,却送可怜光。 孤影起徘徊,月光亦惆怅。月落不成眠,鸡声入罗帐。

  情不能已,又成《长相思》一阙:

  去悠悠,意悠悠,水远山长无尽头,相思何日休。 见春愁,对春愁,日日春江认去舟,含情空倚楼。

  又做王建宫词一七体《别》《思》《梦》《怨》四首:

  别

  别。灰心,结舌。魂黯然,气呜咽。长情短情,一 再 。鸳鸯谱相思,鹧鹕鸣冤诀。泪落一滴一珠,马行一步一折。曾闻有泪不轻弹,英雄到此应啼血。

  思

  思。不惯,难支。如醉梦,似颠喜。既去复来,倏定又题。抚弦怨欲绝,展卷意先悲。心灰肠断在我,忘餐废寝因伊。古往今来都抱恨,人生最苦是相知。

  梦

  梦。神交,情侗。留半枕,待一 。莫往莫来,谁迎谁送?假寐尚如逢,临征岂无 !才惊蓝桥水溢,又讶袄庙火(羽工)。伤情最是枝头鸟,不管离人窗外弄。

  怨

  怨。易别,难见。欲火熬,凡心咽。咄咄书空,悠悠言唁。对月几徘徊,临风频留恋。泪枯依然还滴,神伤几曾不 ?阿侬也要斩情根,怎奈情根不受 。

  题咏颇多,不能悉记。

  且说钟子自张生从戎去后,甚是无聊,因题《自君之出矣》十二绝,以纪相思。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无日不相思。借问意中人,此情知不知?

  其二

  自君之出矣,咄咄日书空。只见南来雁,不见大江东。

  其三

  自君之出矣,不言复不笑。岂是畏人言,奈彼谁同调?

  其四

  自君之出矣,灯下惜伶仃。照他偏有艳,对我故荧荧。

  其五

  自君之出矣,恨把莺被废。不得叫合欢,独覆相思魂。

  其六

  自君之出矣,牢骚怕问天。自古情痴者,多是赋缘 。

  其七

  自君之出矣,假寐亦如逢。泪在人何在,徒自叹飘蓬。

  其八

  自君之出矣,恨杀碧流汇。只会送行人,不浇相思垒。

  其九

  自君之出矣,怅怅欲何归?乘风化黄鹤,直向楚天飞。

  其十

  自君之出矣,揉碎薛涛笺。不作姻缘谱,只传别恨篇。

  十一

  自君之出矣,历把痴情写。不必笑尾生,我亦情痴者。

  十二

  自君之出矣,弹剑唱骊歌。一曲两行泪,何处遇荆轲?

  其后到京在寓,梦与张啼泣,醒来枕上吟《生查子》一阙,以纪其事:

  床空夜复夜,单情何日双?独眠虽已惯,觉来心忽伤。 恨与别时久,愁因客路长。梦啼珠泪尽,枕上湿千行。

  一日早起,见红英半落,绿茵渐成,春色阑珊过半,感而题《长相思》一阙:

  愁无言,闷无言,红飞满庭春事阑。思君不见还。 阻关山,望关山,倚遍栏杆芳草残。盈盈泪空弹。

  春榜开,拨高魁,殿试中二甲,以庶吉士选入翰院。正期给驾荣归,忽陕西兵变,缺官,以钟子后场深通兵事,加戎政尚书,诏对若有成策,赐上方剑,得便宜行事,即日登程。钟子道:“我与张生好恁缘悭也。打叠相逢,又遭远别,天耶人耶!”限期紧促,不敢少留,只得修书差官往天津,请张生到陕相会。钟子单骑就道,誓清西陲。正是:

  仗铖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罂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令 骑独擅功?

  到陕中,贼盗闻风四散。钟戎政出榜安民,诛元凶,而赦小过,给饷散粮,惩贪削污,军民肃然。有以贿求把总职者,钟子曰:“把总乃千夫长,才德不堪,则千夫受害,且被以贿进,必于众军士上取偿,国之大事在戎,因以为利,将视我为何如人?”却其金,诛其人,悬之军门。众皆骇然,一时常例公费折毫销倾之蔽,顿然一变。四境贼化为良民者千余人。

  却说差官到天津卫,下了文书,挂了号,到张府来见张生。张生开缄视之,书云:

  长亭祖帐,迥隔人天。旌旗所指,当称得意。相知如弟,值有事之秋,不得赞翼一谋,为知己任劳,静言思之,何以为情!令尊令堂无恙?冬底北上,一路冻蕊寒葩,无一非伤心之物,兼以新旧迭更,身遐心迩,抚今追昔,不禁涕泗交横也。春榜恨不能作第一人,以为知己者辱。正期给驾言旋,相看共慰故人,奈何王事扉临,又膺戎政之责。弟行矣,单骑就道,誓清妖氛于潼关,兄来乎,四牡皇华,高耀吉星于西岳。弟图南(立宁)立拱候。别后诗并附览,以表瞬息不忘之意。

  张生看了,喜动颜色。正欲辞亲往陕,不意其父痰火大作,三日而死。张生哀毁允皇,百事俱废,死而复苏者数次。差官知事不谐,只得辞行。张生道:“我本该去望你老爷,奈我当大故之中,不得亲谒,空劳你走了一遭。我写书覆你老爷去。”书云:

  自睽襟袖,越半月,南至相山。大小凡十一战,解岳翁之围而擒其首领。盖二妻之辅翼,三军之用命也。宁抚邹公,又为题请报捷,岳翁遂升甘肃总戎。羁迟三月,始得振旅而归。春榜已无及矣。悠悠此情,其何以堪?吾兄遭际圣用,服官三月,由庶士进翰林,遂加戎政尚书,赐上方剑,亦大为知己生色哉。差官来,急欲同往,不意天降丧乱,夺我家君。去文绣而衣衰麻,变欢娱而为哭泣,悲喜事固不可同日语矣。吾兄乎冢宰一方,正鹄万姓,当夙夜匪懈,克柔克刚,庶有以 天子之望,副苍生之仰也。三年后,弟观风贵辖,见路不失遗,夜不闭户,弦歌盈耳,欢声载道,此钟子教化之行也。弟沥酒西方,以贺别后,诗词并附照。 弟张机破涕覆

  第五回 为朋情提军破贼 辞圣主弃职归山

  差官回天津,呈上张生书。钟子开缄看了,叹道:“我两人魔头何若此之多也?”只得差官往天津吊慰不题。

  光阴迅速,瞬息又是三年。张生别了母妻,上京会试。一举发甲,殿了探花。天子披阅表策,见张生《民情表》中,有“二月丝,五月谷,念此苍生;南有箕,北有斗,谁非赤子?破家折业,虽怀土以难安;抢天呼地,欲叩阍而无力。鸿雁之勤劳如此,牛羊之刍牧谓何?固宜谣生丝线,蒸怨气于天毛;奚必忏应黄陵,兆祸萌于石眼。捷而走险,陇蜀闽越,桑麻化为旌旗;急则弄兵,汝颖蕲黄,牛犊变为剑戟。行路难,风萧萧而鬼哭;无家别,日冉冉而乌啼。”以为深切之情。诏对,问以天下事,口似悬河,明如指掌。至兵事,则历历披陈,俱可见之行事。问及弊端国势,则痛哭流涕,言某事起于因循,某事起于姑息,某事起于附和,某事起于朋党。天子恨相见之晚,公卿羡际遇之隆。

  陕西告急,召张生议之,因示以表。张生再拜披阅,乃钟子表也。内有激切语云:“潼关县令田必得,(氐乌)张存心,狼顾秉性,贪酷岂止申韩?暴虐不数桀纣。昊天振怒,三年不雨;小民抱怨,六月飞霜。不思改过自新,犹然桀骜不训。催科急,而良民弄兵于潢池;抚字疏,而赤子操戈于同室。城门之失火,池鱼之受殃。既破潼关,遂袭陕省。屡征不克,招安愈猖。兵围半载,叹水火之不通;粮道四绝,痛饥 之交集。(木号)腹枕戈,孤城旦夕难支;罗雀掘鼠,士民一饱不得。路当三辅,实神京之保障;道通九省,乃天下之藩篱。素食当诛,千百孤臣固不足惜;金汤一破,万里长城岂不可危?望救不殊望雨,解围何异解悬?”张生看了,跪奏道:“陕西乃九边通衢,不可不救。倘有疏虞,则神京动矣。”天子道:“依卿所奏,何人堪任此职?”张生奏道:“京师将佐,未经大敌,不堪重任。外省兵将,一时难至。臣当勉任此职,以分圣忧。”天子道:“卿乃文臣,不意又谙武事,此国家之福也。”又问用谁为将,张奏道:“无如臣妻。”龙颜大喜道:“英雄固出在一家耶!”张又奏道:“须敕甘肃总兵王飞豹进兵合攻,方为万全。”俱准奏。

  次日早朝,敕封张生提调九边都督大元帅、神策上将军,兼管军民官吏夷虏大冢宰,赐白旄黄钺,尚方剑,先斩后奏,得专封生杀。兵部应兵,户部运粮,天下军兵官吏,任从调用。张生谢恩过,点兵十万,即日起行。天子赐御酒三杯,百官俱送至都门,祖饯而别。是好军威也,但见:

  陈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弩,拥着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盖云,皂纛雾,簇着黄钺。浩荡荡,雷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镇霆鼓,势若山移。顶灰贯甲,冲锋将士勇如龙;挺剑轮枪,打阵儿郎凶似虎。挡牌手,有砍马足之能;鸟统手,有破狼筅之妙。一声鼓响,诸营夺刀逞雄威;数棒锣鸣,众将委蛇随队武。不亚轩辕皇帝破蚩尤,一座兵山踊出土。

  军威严肃,一路无词,早到西安。张生分付扎营,按兵不动。西安知府于宾问曰:“救兵如救火,元帅勒兵不进,何也?”张生曰:“兵行千里,不战自疲。今我提十万之师,不半月至西安,疲极矣。急驱之战,必损锐气。我已差人知会甘肃王总府,约日进兵。前夜乘黑已抵城下,射知会文书与钟戎政。只等日期一到,便当破敌。”于宾看他说得容易得紧,半信半疑而退。

  不觉已是中秋,张生请知府到军中分付道:“老营在此,劳贤太守一为料理。今夜看张某破贼也。”传令下,人要含枚,马要摘铃,进趋贼寨。正当三更,此夜月色蒙蒙,秋风飒飒,贼人正在醉梦中。一声炮响,喊杀而入。贼兵慌忙扒起,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张兵就在营中放起十数把火,照得通天彻地。甘肃军从北路攻入,张兵从南路攻入,钟子兵从城内杀出,三面合攻,直杀得:

  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流川,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籍。创深血犹滴,伤心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剑。将军断颈,空金甲之流黄;士卒身殂,从征衫之耀碧。吊有乌鸦,泣惟鼯鼯。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图王,空怀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恨化鬼磷磷,愁渚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杀至天明,贼兵二十万,折去大半。着伤者,又一半。钟戎政催兵赶杀,贼首章大政领残兵夺路而走。一声炮响,闪出王飞豹,高叫道:“甘肃总兵王虎子在此,快下马受降。”贼将吴朗、贝戎双出,未及三合,枪挑吴朗,剑截贝戎,挥兵冲杀,截军大半。章大政看来得利害,领败兵往西路而走。旗幡开处,见出女英,道:“贼子快降,免你一死。”大政子章龙出迎,刀锏并举,大战十合,被女英手起一锏,死于非命。挥兵混杀,不放归路。大政领兵又走别道。未及数里,一声炮响,撞出女杰,喝道:“贼子慢来,有我在此。”章虎、章彪、章虬三子齐出,女杰刀劈了章虎,锤伤了章彪,生擒了章虬。大政骇然,不敢冲阵,领败兵望乾山逃走,手下止剩千余骑。且喜此路无兵,往前奔走。

  将近乾山,一声炮响,见出代天征剿旗号。早见一将,年约念岁,面如冠玉,齿白唇红,手提方天戟,坐下墨麒麟,高声喝道:“九边大元帅、神策将军张在此,好来纳命!”大政令邓壮迎敌,未及交锋,手起一戟,挑于马下。姚祥、武能双出,张生双发火龙标,二将未及交锋而弊。董成、谢芳、曹德、阮虎、安勇、胡雄六将齐出,张生再发飞蝗,六将俱中面门而死。大叫:“不怕死的快来。”众军发一声喊,四散逃走。张生拍马挺戟,竟赶章大政。大政见势不谐,弃马甲兵戈,带短刀越山走了。张生不赶,振旅而回。

  至中途,撞着钟子,两人接着,悲喜交集,各谈三年阔别思慕之怀,并马而行。张生把军马扎于城外,嘱二女将管领。钟戎政犒劳已毕,迎张入城,摆筵贺功。道及大政越山逃窜,钟子叹道:“可惜走了贼首。”张生道:“管教擒来。”忽报张忠、张义擒章大政在外,听令发落。张生叫上了囚车。钟子问道:“元帅何以知他必走此道,伏兵擒他?”张生道:“前日兵驻西安时,弟私探地势,故于各路以重兵阻之。乘夜劫营,候贼兵一乱,各领精兵守住要道,算大政到乾山时,人马俱乏,弟领兵亲阻之,必越山矣。故预命张忠、张义于险道伏埋,掘下陷坑,候彼到时,不用张弓只箭,而贼首已擒焉。”钟子道:“贤弟用兵如神,虽孔明不过是也。”张生曰:“仗兄虎威,破此小丑,敢云功乎?”酒至半酣,钟起把盏,以目视张。张微笑接杯,两下有意,不能一语。将欲留宿,又碍张夫人在军中,真是无可奈何。

  次日,王虎子辞回甘肃去了。三日后,张生辞钟回家覆命。钟子留入后室,屏退左右,具酒相款。谈及三年前事,张生道:“缘悭分浅,屡遭阻抑。复思此景,岂可再得?”未几,黄昏上灯,各去大衣,相对痛饮。至更深,钟子起身,乘酒求合。张生道:“你我俱为大臣,如何还做此事?”钟子道:“一别三载,相思不得相见,人非草木,其情孔转矣。向者兵围铁统,四外援绝,自分必死,但恨不能与兄一诀,将情魂不断,还期假梦相逢,了此情缘。辱兄提兵远救,相逢幸是活骨。凡此已往之身,皆情人所赐也。相逢未几,今又言旋,功令在前,典刑在后,何敢相留?从今一别,相逢不知更在何时。言及于此,一刻岂止千金!柔肠寸寸断矣。片时之欢,兄乃阻之,何忍撇人至此?”言罢泪落。

       张亦低首无言。钟因强之就榻。张不能拒,任彼施为。钟为之解裤,扶之被中。三年相思,一朝复聚,好不快活。钟放马竟闯辕门,张曰:“久未经战,候两军成列,大战未晚。”钟款款轻轻,紧提慢拽。少焉,张孽穴中情波四溢,喷如珠雾。钟更顿首彻尾,其情波之酽以白者,逆流而润,历尾闾而沾于席。其情波之汹以涌者,则随钟子之枝干而涓涓以出,即随钟胆淋漓而下。钟乘其意翕翕之时,突曳兵而出。张茫然如有失,欲即收而纳之,而钟且逡巡蒙葺闾域,微践门庭。张生屁股内痒麻不能禁,举身摇荡,或起或落,时颠时播,不复知此身之为元戎矣。张生疲而钟子亦兴尽。为欢几何,而铜壶乱箭且五摧矣。遂不复寝,载斟载酌,载言载笑,而众军又已促行。钟子送至十里,祖饯含泪而别。正是:

  千山红树万山云,把酒相看日又曛。

  一曲骊歌两行泪,不知何地更逢君。

  张子回京,献俘于天子,天子敕诛章大政以警将来,封张生关内伯,行礼部尚书事,封其母肇忠夫人,其妻女英封忠勇夫人,女杰封忠毅夫人。王飞豹封关外伯。钟图南封陕西伯,行都督府事,永镇陕西。随行将士论功升赏。

  后三年,川中大乱,官兵不能治,杀巡抚,破州郡,屡征无功。众官连奏:“关内伯张机,雅称止职。”天子准奏,加张生征西大元帅,提调天下军民官更,照烈神策将军,赐白旄、黄钺、尚方剑,得专封生杀,赐龙凤旗,亲赠“代天征剿”四字。张生同妻领兵倍道而进。

  前至剑关,乃西川第一险阻所在。守关贼将童道正,部将卫山、辛奇。军师懒道人,善行妖法,遇战兴风走雾,神兵助阵,贼人倚为长城。当日闻张生领兵,素知他英名,便问计于懒道人。道人道:“不妨,将军去见一阵,便知高下,再作商议。”

  次日,童道正领兵下关。辛奇出行,女英接战。大战三十合,被女英卖个破绽便走。辛奇赶来,女英翻身一箭,已中辛奇额角,死于马下。张生挥动三军,大杀一阵。童道正败上关去,对懒道人商议道:“张生果是利害,今日一阵便伤辛奇,如何是好?”懒道人道:“不必忧虑,今晚将军去劫寨,待贫道助阵神风,可以擒张机矣。”童道正大喜。

  且说张生得胜回营,正坐议事,忽狂风把帅字旗吹得几折。张生道:“今夜定有贼兵偷营,二位贤妻伏兵待战,卑人单骑乘他尽出,便要取关。”算计已定,各领兵远伏,只留一空营。却说更尽,童道正同懒道人领兵直冲张营,喊杀入去,却是一个空营。急叫中计,四外火把起处,金鼓齐鸣。左有女英,右有女杰,胶有张忠,后有张义,四面环绕杀来。卫山已为乱军所杀。懒道人见势不好,拔剑作法,好风:

  霎时间天昏地暗,一会儿雾起云迷。初起时尘沙荡荡,次后来卷石翻砖。黑风影里三军乱窜,惨雾之中战将心忙。弃鼓抛锣丢满地,尸横马倒实堪伤。

  童道正乘风突出重围,张忠、张义俱带重伤。女英在马上见风来得奇异,知是妖法,拔出宝剑,念念有词,将剑一指,其风便息。分付三军,着力赶上。英、杰当先,众军随后,席卷而来。童道正往前正走,忽见追兵来急,催军上关。急呼开关,一声鼓响,关上树起“代天征剿”旗号。关门开处,张生飞马抢到。童道正措手不及,被张生手起一戟,挑于马下。懒道人见势不好,一驾妖云便走,被张生祭起飞抓,劈空丢下云头,断送了残生。接着英、杰,合兵上关。贼首魏原,闻风不战退去。

  坐镇州中一十八载,英生一子曰张威,一女曰贞娘。杰生一子曰张仪。召还京,加关内侯,行少保事。退语妻曰:“文至少保,武至封侯,布衣至此极矣。若不急流勇退,必有满溢之虞。”二女极口称是。辞表凡九上,乃允。遂反初服。王虎子亦告老就养焉。日以诗酒为事,名山大川,无不游览,绝口不谈天下事。钟子闻之,亦弃官偕隐,有二女一子,子娶张贞娘,女配张威、张仪。后三子俱举进士,世世婚姻不绝。至今天津以为美谈。

  情侠纪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