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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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第一折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刹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
——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足的猫。在“水月停轩”的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眼媚声甜;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泻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
杜妆怜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
黄缨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着黄缨直犯恶心。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
“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
“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
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
“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爿。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快便觉得可笑起来。
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的声息,仿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迳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
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不敢想的事,心魔一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
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 ◇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爿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他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的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啸声到处,檐前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眯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迳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帐,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戮力,共止魔氛。”魏无音闻言转头,眯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三大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
“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甘休!”那中年道人眯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
“……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果然触手寒凉,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迳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这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名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如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
谈大人说是也不是?”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迳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
“来人,刀剑伺候!”◇ ◇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同阻止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着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一脉刀门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只见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一旁的谈剑笏、许缁衣闻之色变,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已阻之不及——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泼水不进,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之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道:“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只听一叠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槛,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铿的一声,鹿别驾飘然而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
“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一剑击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极是不易。”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诣的锻链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迳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之前,你的脑袋权且寄脖颈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少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未必不是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况且许缁衣还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这个掌门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滞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联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再不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待着心烦。”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迳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监》,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近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糊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像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可知笼中所囚何物?”“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摺,飞马分报京里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确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闇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参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
“精神也好。”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绝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昏聩糊涂.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第一集 第二折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股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耿照?”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
“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眯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那别耽搁——”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
“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覆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
“横疏影派你来的?”“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七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系的参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参,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参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还没找婆家?”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执敬司相当于是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耿照红面如枣,一迳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
“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参药都强。”“我明白。”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叠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了以后,居然没有人照料两老生活!”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同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但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支不住摇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却突然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一愣,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
匣中的黄衬里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
叫什么来着?”耿照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的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候,水月停轩是那一大群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像水月门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时光飞逝,耿照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但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迳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外侧以高墙隔挡;入口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五、六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甚动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迹横过青砖,仿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
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仿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胄辖下,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数刻?”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低声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的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监.”“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
“二总管找我做甚?”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剑。”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见过二掌院。”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薰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染红霞蹙眉道:“别喊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去,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
我唤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回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销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联手追捕妖刀。
近日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不过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谏纸老糊涂罗!”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像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叠,“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的低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人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铁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链。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躲避,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铁块石刀对正耿照的脑袋——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第一集 第三折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为生的乡人,都有如此的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
“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之后切莫回头,对面的水榭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还可以。”“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俐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爿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于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蝴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他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迳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
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
(她……并未昏迷!)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即使微眯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两旁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
染红霞百忙之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
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
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勉力睁眼,迳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尖挺结实、偏又温绵细软的物事便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
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要出乱子,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敢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是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手随意比划着,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乳丘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挺起来。
仿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形状:那妙物开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叠叠,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
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
“请……请稍挪下身子,在……在下恐……恐有冒犯……”#--iCMS.PageBreak--#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处。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乳蜂挺着樱桃核儿般的硬实蒂尖猛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又慌又恼:“本城的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 ◇ ◇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旁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迳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耿照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链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阵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
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形状很小巧,唇珠十分丰润,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回头救人。”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暗自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桥上战况又有变化──
巨汉自从失落了黄缨,像发了疯似的,把铁链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绣线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仿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延缓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
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终于震垮了这段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一跃而出,横里抱着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沉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抱着她的纤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抬头见舷边探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苍白的笑容有些勉强,还带有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抱上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兜下缘,触感温绵,峰峦尖尖,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
我——击——”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双脚颤得无法行走,黄缨搀她离开,只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链一甩,那柄巨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
“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嗥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链一挥,石刀脱手飞出,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的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
若不是头脸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链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却似乎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链摩擦响,一点都不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一把扛起了畸零的巨型石刀,蓦地仰天尖啸:
“万——劫——!”
◇ ◇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仿佛都失去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
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大又满,微眯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老旧驴车已然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咯娇笑,车座边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像。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沈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气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最讲究出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
按理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迳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剑劲直透丹田气海!他练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
“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
却捱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
“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
“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
“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
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被高高绑在晒网的架子上,脖子上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声之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
“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沉默多时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
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
“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物?竟连官差也杀得!”
除他之外,其余诸人倒不觉得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
柳氏。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来看待。但那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马德祖给折磨到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安全。”
“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
去了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
阿挛只是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 ◇ ◇
药儿的回忆 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
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珠光盈润,仿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药儿从未如此钜细靡遗的欣赏过亲爱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阿挛的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不敢造次,纷纷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恶少们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如挺坚枪。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他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眯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
“用我……我自己,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 ◇
阿挛的回忆 东海道石溪县,青苎村
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像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骤然一紧,忽然变成鱆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俐落地将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仿佛为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薄面袋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刹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仿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羞耻;偏生这样的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却忽然一融,像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
“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仿佛被这副完美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前盛开的红芍药。
有那么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为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第一集 第四折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仿佛被钢刀戳穿、伤口又遭异物反覆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
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仿佛已走过了两个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叠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
但这个姿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仿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挂满汗珠,发鬓紊乱,想伸手理一理,忍羞低声道:
“你……你放开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
喜不喜欢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着,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
“那你……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仿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
“就算知道了也不说.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
众恶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他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
“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
“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地招呼:
“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 ◇ ◇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
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
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
把我放下,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种“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帐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 ◇ ◇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
“兀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晏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晏升。
总算苏晏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晏升见他乖乖中招,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只得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笑道:“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仿佛被扔进打铁洪炉似的。
苏晏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晏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来,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晏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
从容退回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眯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
“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只拱手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个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
提气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经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龙章凤姿。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手绝学“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晏升,前事殷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眼中不无感叹:“好孩子!”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沉着的目光丝毫不让,缓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只是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为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一件错事,恳请师父原谅。”
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是这样的!”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沐云色低头道:“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沐云色低声道:“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迳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说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大步而回,对谈剑笏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
观海天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的也绝不一样。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道:“这也不对。”
对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覆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
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
“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很明显就是在做垂死的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的情况,怎么可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藉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说此惑众妖言!”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自个儿最清楚!
奸淫烧杀,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著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们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与案发事实相符。苏晏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眯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风风火火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武功却远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
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
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
便只这么一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迳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时心宽:
“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
将冢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
“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
“鹿晏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随手斩成两段,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
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
的一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迳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
“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iCMS.PageBreak--#沐云色摇头苦笑。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
便是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
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
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
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笈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
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链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脱口问道:“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
““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
“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迳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
“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波”,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波”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是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
“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波!”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的一招“指天誓日”
应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 ◇ ◇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波”,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说:
“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益。”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晏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
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刻般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 ◇ ◇
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他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仿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鹿晏清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黑夜里,妖异的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就向后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迳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后退了一小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背的路数却是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遇上,也难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
“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后,沐云色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而且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
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么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么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么?”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
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
“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
“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
◇ ◇ ◇
“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
全场为之哗然。谁也没留心,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
谈剑笏一皱蚕眉,眯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他的迷魂药物?”沐云色摇头.
“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覆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
“我被妖刀附了身。”
◇ ◇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突然开口:“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红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
“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二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修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链石刀——
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还来不及责备他唐突,就着颈窝处向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追了上来,只听怀里的染红霞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尖叫一声,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离耿照等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叠叠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先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我轻功远胜过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是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迳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追去,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追赶,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水月停轩的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暗叫侥幸:“这少年……
好俊的脚程!”
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迳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带到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想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所在。”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糊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迳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着一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有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驶去。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万万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叠声惊叫:“红姊!
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着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道:“距离拉开了!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相距顿时拉到了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
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
你也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
“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
“埋在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许缁衣忽然开口:
“人虽已死,但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沉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眯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
“你杀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居然编派得出这等荒谬的谎言来!”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沈。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
其时,东胜州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用的刀法,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
“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
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仿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悉数倒地,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声里,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蓦地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
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上沾有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处人流散开,如见瘟疫。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之下,顿时死伤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人邪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
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
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碍事!”
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击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都有弟子接连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掌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
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余裕来阻止其师。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
“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爿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
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状如蝎,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
“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第一集 第五折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于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仿佛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蝎,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眯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荡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叫床的绝品,名曰“吐心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于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既惭又愧,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勾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迷魂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仿佛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他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仿佛神采奕奕。
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么?”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
“不碍事!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
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占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韧致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仿佛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仿佛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厮,为正道除一大害!”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噪起来,大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若非忌惮被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尸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打了老半天!”
◇ ◇ ◇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道:“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那还有得救?这可是你师傅自己说的!要不早点杀了,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
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仿佛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梁,五脏六腑仿佛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晏升眦目欲裂:“兀……兀那妖人,还敢逞凶!”挥剑欲敌,起身才觉膝弯酸软,下盘脱力,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阔剑锋口,“铮”的一声,剑身断成两截,齐整锐利的断口沾染绿萤,像活物般沿着剑棱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晏升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棱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升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升“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梁、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似乎颇为忌惮阳刚之气,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
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履,形状却姣妍似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散落的刀剑蹴去,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衔,笔直一线地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这么一顿,谈剑笏终于得以喘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
他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已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也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余悸犹存,叹道:“这路功夫我还练不到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他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尸,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捂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占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生变数。”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 ◇ ◇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笈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熏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于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搜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藉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
“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背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一眦,嘶声叫道:
“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藤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
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于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于身下,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
“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
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仿佛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奇才,魏无音却当头泼了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于此。
◇ ◇ ◇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肌肤仅现于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仿佛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尸穿墙,向外飞去,隐没于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
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
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
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
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
“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
“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
——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仿佛骨散肉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方的掌中蜂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终又归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
老人终于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蝎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于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
“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
妖物既离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
“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尸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
“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于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着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仿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眯着凤眼,微微冷笑:
“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一集完第二集
第六折 虽死犹生,烽火绝地
诸位高手中,鹿别驾、谈剑笏、沐云色等均已负伤;水月一门虽保有战力,偏偏女子又无法持握赤眼……环视现场,已无一人一剑能与妖刀幽凝相抗。
魏无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动,暗自提运内力,谁知丹田中竟点滴不存,虚得隐隐生疼,百脉如受冰封。“本宫的绝学,当真是好生厉害!”老人无奈一笑,费了偌大工夫,勉强聚起一丝内息,全身真元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只比寻常妇孺好上一些。
他咬紧牙根,眉梢滴汗,眯起一双凤眼,喃喃低语:“你们……若天上有灵,别只顾着做逍遥神仙,再赞我一击之力就好。结果了这厮,我便来寻你们啦!”凝力之间,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现几张狂歌痛饮、意兴遄飞的年轻面孔,依稀见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却已记不起来……
“既当此世,不问哀荣;浮尘尽处,虽死犹生!”
(是……是谁?是谁在唱这支歌儿?)
老人茫然四顾,只有他能听见的慷慨歌声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盘绕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无论是七玄、八叶等外道异端,抑或正教里一向水火难容的奇宫天门,众人捐弃成见,团结一心,在壮行之前一齐举杯,为拯救妖刀肆虐下的东境苍生,饮下今生最后一盅……
“干了这杯,明朝不论生死,俱是英雄!”
“对!解民倒悬、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饮罢掷杯,清脆的碎瓷声里,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支歌。低沈的歌声如霜染鬓,徐徐侵来,一股悲壮揉碎了沧桑;回过神时,大伙儿已跟着齐声相和,“虽死犹生”的词调随风远扬,一如猎猎摇曳的炽烈焰火。
(是他……起的头吧?连在这种时候也要出风头的,只有那厮了。)
魏无音摇了摇头,苦笑里带着一丝不屑的冷蔑,似要将余音摇散。但,连如许难缠的“刀魔”褚星烈,最终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个人,从惨烈的妖刀战争中活了下来。
讽刺啊!老人仰头,任由乱发拂风,摇散一头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在你们死去、留我独活的三十年里,尘世间究竟有什么改变?
——浮尘尽处,虽死犹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荡平妖尘、绥靖四海,还是依旧浑浑噩噩,忘了那夜临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为何夺去我的青春,教这副衰老残躯,面对重生的妖刀?
(说啊!你们……你们这些个轻易便死的懦夫!给我……给老夫说个清楚!)
老迈的琴魔狂怒起来,伤疲的身体仿佛正回应着这股无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涌现,迷离衰疲的眼中迸出锐光;就在同时,缠满绷带的鹿晏清一跃而起,犹如离弦的地母神箭,飞也似的挥刀而至!
自幽凝现身,尸主的动作从未如此迅捷!众人只觉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无音身前,谁也看不清来路,更遑论出手。
魏无音咬着唇畔一丝殷红,却将赤眼收在左胁后,幽凝“唰!”一声挟风电射,眼看就要劈开他的额头——
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经剑谱,也找不到拿头挡刀的路数。妖刀似没料到琴魔这样的高手,竟会以头相就,鹿晏清剑势微微一偏,泛着青绿妖芒的兰锋阔剑划过魏无音的左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裂创横跨颈侧,鲜血激射而出!
“师尊!”
沐云色眦目嘶吼,手脚并用扑向前去,只恨相距太远,救之不及。
眼见场中两人即将交错,魏无音忽尔抬头,几乎是贴面冷笑:“妖物!
可知英雄义士,绝不轻易便死?”语音未落,一道潋滟红光自袖底飞出,由下至上,贴着鹿晏清的右胁直削至左肩,刀锋几乎勾入颈窝锁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时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屈一蹬,动作快如蚂蝗,拖着兰锋剑远远掠开;双足连换,毫不拖泥带水,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无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洼,翻腕一撑、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强站稳,锐目四扫,只见一地泼漆也似的怵目红渍,沿路蜿蜒而去,直至远方。
怪的是:血迹并不相连,而是一团一团的溅洒落地,其间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倾倒血污似的,十分诡异。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断首,令妖刀不及转移,没想到妖刀变招忽然加快,超过原本的观察计算,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毕竟划过整个上半身,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绝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种境界,否则留在地面上的该是一条血线,而不是一跨步达七尺之遥的血团.
一阵雨风吹来,琴魔微微一颤,遍体生寒,忽然警醒过来。
(这么快的轻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间突如其来的晕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伤不轻.魏无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摆咬在齿间,单手将左肩创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循血迹奔入雨中。
◇ ◇ ◇
指剑奇宫轻功冠绝当世,众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场面倏忽大乱.
沐云色外伤沉重,药儿看似又不通武艺,所恃不过“渌水琴魔”魏无音震慑全场的盖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两人顿失靠山。
苏彦升恶胆横生,“匡啷”一声拔出旁人佩剑,众道士一见他的眼神,顿时了然于心,左右一阵金铁交鸣,十余把还鞘已久的长剑齐声戟出,散成一个偌大圈子,将沐、药二人团团围住。
沐云色急于追赶师傅,一动才发现自己腰腿皆伤,行动不便,袖底嗤嗤几响,“通天剑指”所至,随手点倒两名青年道士,余光瞥见数人鬼鬼祟祟摸近骡车,怒极反笑:“专欺弱小,你们……真是好长进!”扣指连弹,数缕灰烟飕地脱手,贯穿雨幕,那几名道人“哎哟、哎哟”屈膝倒地,半身软麻,片刻仍挣扎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来瞧:“怎么回事?”#--iCMS.PageBreak--#那人哼哼唧唧:“哎哟!浑身没劲……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
左右将他翻了几匝,赫见膝弯处一团泥渍,被雨水越冲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飞蝗石、金钱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块,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彦升欺他以一敌众、两头分神,忽施暗掌,打得两名同门向前扑去,天门群道刹时挤作一团,一齐涌到沐云色身前。
沐云色身陷重围,挥袖扫开三四柄长剑,绊倒一个、挪开一个,周身余势已然用尽;苏彦升一步跨出,乘机抢进他两臂之间,倒转剑柄,撞着乳下“期门穴”。沐云色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抚胸委顿;便只一滞,数柄长剑架上脖颈,骡车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极.
“真是好算计啊,苏道长!”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归.”苏彦升淡淡一笑,轻捋长鬓:“我听说指剑奇宫是东境远古皇脉,门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么,沐四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沐云色呸的一声,冷笑不止。
忽听一声惨叫,骡车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鲜血长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药儿垂着右臂,咬牙从人缝里一溜烟钻出,苍白的清秀小脸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劲。
被刺伤的正是先前那名乱接话的胖子曹彦达.他脸色白惨,又不敢拔出匕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贱种!我肏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长串污言秽语,犹不解恨,抓起长剑,迳往药儿背心掷去!
苏彦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杀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只鹤颈似的纤纤素手拈花般一挽,长剑忽然转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彦达腿间,吓得他连忙撑后,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那只柔荑白得莲花也似,皓腕纤致,如玉琢般微带透明,然而近肘处偏又腴润丰盈,饱满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匀腻晕红,犹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鲜百合,被宽大的玄衣黑袖一衬,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银雪似有感应,对望一眼,双双拔剑,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门众道士拦在剑后。
药儿蒙着头冲进水月阵中,忽然撞着一具温软娇躯,小脸陷进两座耸翘的巨峰之间,既柔软又富弹性,隔着滑腻的薄薄黑缎,仍能清楚感觉峰形胀实如桃,又像春笋般饱水尖挺,于高高撑起的前襟内夹出一道傲人深壑,脸孔虽埋进大半,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弹滑的柔肌挤出,鼻腔里满是莲花温甜,隐约透着融融泄泄的乳脂香。
药儿纵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体的曼妙,脑中轰的一响,不由得一阵晕陶:“她这儿……好像比阿挛的还要大,又软又弹手,像馒头……不,馒头不够紧密,是掺了酥酪奶浆的大白面团,摸着结实,一揉才觉得又绵又滑,怎么揉都不黏手……”想起往日与阿挛一块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难抑,就这么靠着不动,贴面濡开了一大片湿热水痕。
许缁衣抚着药儿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难为吃了这么多苦。”素手悄悄拂过药儿的右臂,顺势环起。
药儿警醒过来,猛地挣开,伸手一抹脸:“呸!谁要你来卖好……”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脱臼的右腕竟已转动自如,苍白的小脸微微胀红,到嘴边的恶言顿失标的,硬生生咽回肚里,咬着牙不发一语.
任宜紫冷眼旁观,心中暗笑:“你爱做好人,小贱种一般的不睬你。这又是何苦来?”
许缁衣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苏道长,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轩权且收下。日后若需问案,龙庭山也好、东皋岭也罢,我将亲自带这孩子前往,绝不推辞.”
她垂敛眉目,语气温柔,自有一股威仪盖顶。谁都知道这非是绝色丽人的软语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门的决定,出自威震断肠湖南北岸、势力遍及湖阴湖阳两大城的一派之主,坚逾铁石、无可撼动,告知仅是为了不失礼数,其中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苏彦升瞪了曹彦达一眼,低声咒骂:“蠢货!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机会,把心一横,冷笑:“水月门下,并无收容男子的成例,要不,就连沐四侠亦可交由代掌门带回,依代掌门的高节清誉,谅必不失。”他故意将“清誉”二字咬得字正腔圆,涎着脸悠然道:
“只可惜这孩子是男童,须与沐四侠一道,由我等带回紫星观,来日上禀敝门鹤掌教,再正式会同四大剑门,一起开堂审理。贫道敢以性命担保,在我眼下,敝门定然善待此子与沐四侠,还请代掌门不必挂心。”
许缁衣闻言微抿,不觉失笑:“苏道长,谁说药儿是男孩子的?”
苏彦升一呆,才发现药儿脸上两条泪痕,化开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她身子尚未长成,原本就难辨雌雄,众人见其言行粗鄙,只当是乡野毛孩,乏人教养;经许缁衣一提点,越发觉得她纤腰细腿、玉颈尖颔,褴褛的前襟微见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转,分明是个秀丽的小丫头.
药儿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云色处,见他似笑非笑,丝毫不觉诧异,登时大窘:“原来……原来他早知道啦!”双颊“唰”地涨红,犹如剥开的熟石榴,一颗心噗通噗通的乱跳一气,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许缁衣不好,转头恶狠狠地瞟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家中仅有姊妹俩,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子来养.药儿野惯了,在溪边与沐云色初遇之时,也是如此装束,本想将错就错,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苏彦升话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苏道长真是爱说笑话。
在场几百只眼睛,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天门群道俱都傻眼,一时无话。
忽听任宜紫续道:“……紫星观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众,苏道长所言,甚是不妥。”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抿嘴轻笑。
苏彦升听得“女众”二字,猛被点醒,面上不动声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观左近的“百花镜庐”,只收女众,亦属百观丛林。贫道将这位药儿姑娘安置在百花镜庐,自有庐中的女冠照拂,不劳各位费心。”
百花镜庐与紫星观一样,皆属观海天门十八宗脉之一,镜庐之主鱼映眉乃东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剑索,人称“五城仙都”,亦是天门十八般之中、柔索一脉的大宗主,其地位与鹿别驾不相上下。
鱼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负,只是“红颜冷剑”杜妆怜的名头太大,事事都压过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妆怜闭关深隐,谁知她的三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又美又强,“水月”的锋头,仍是盖过了“镜花”。因此两派虽无往来,却一向都不怎么对盘.
药儿一旦进了百花镜庐,旁的不说,全东海唯有水月停轩之人,从此休想再见她一面,更遑论插手安排。沐云色听得火起,暗忖:“你这么一说,岂非存心拆你师姊的台?”颈间微痛,原来是苏彦升稍稍昂起剑锋,割破些许油皮,对许缁衣笑道:
“代掌门,烦请让药儿姑娘过来,以免贫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须不好看。”
“苏道长,沐四侠与这位药儿姑娘,你一个都带不走。”
人群排开,两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锦袍官靴的雄阔汉子,正是谈剑笏。
苏彦升拱手道:“谈大人伤势不轻,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遥,按贫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几天,待伤势愈可再行返回。”
言语中竟丝毫不让。
谈剑笏面色铁青,拂袖沉声道:“苏道长!你这是仗了谁的势头,要与朝廷对着干?”苏彦升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张望,果然已不见鹿别驾的踪影,回头低声问:“师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胖子曹彦达已拔去匕首,裹好腿伤,嚅嗫道:“谁……谁也没见着。估计是妖刀一走,观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阵乱,谁……谁也没仔细瞧……”左右被二师兄峻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面露茫然之色。
观海天门中素有耳语流传,说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驾从族兄处过继而来,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但鹿别驾十七岁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统纯正,才得以接掌观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问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断断不能有一个现年二十岁的儿子;其中关窍,十分耐人寻味。
苏彦升神色一惨,颓然想:“师傅为了师弟,到底还是舍下了大局。”
额间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谈剑笏厉声道:“若无魏老师与赤眼,此际遭遇其余四柄妖刀,不分奇宫天门,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苏道长凭什么认为贵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门众道士看着一地尸骸,想起适才妖刀之异,既感惭愧,又复心惊,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当口,若然分散行动,只怕祸福难料。”谈剑笏沉吟片刻,捋须道:“依本官之见,众人一齐退往湖阴城外的邮驿,暂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打算。代掌门以为如何?”
湖阴驿距此不过数里,道路平直易走,仓促间既能供应饮食居所,离屯驻卫所又近,一旦遇事,须臾可调来千余甲兵;真打不过,还能退入湖阴城中。许缁衣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色急道:“谈大人!那我师傅怎办?”
谈剑笏张口结舌,却听许缁衣道:“沐四侠,魏老前辈武功高强,又熟知妖刀癖性,纵使不敌,脱身亦绰绰有余.依眼下的情况,我们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负累而已。以令师之明,想必亦不乐见。”沐云色无可反驳,黯然低头.
他受伤不轻,无法行走,谈剑笏命院生拆下门板,当作担架抬行。众人舍了仪仗旗帜,顾不得收拾尸体刀剑,慌忙离开灵官殿。
殿外骤雨乍停,云端逐渐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风吹草鸣树摇影,仿佛每一抹漆黑里,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 ◇ ◇
染红霞等一行弯入小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着官道走时,犹能藉着湖面映射些许微光,勉强辨别前路;转入小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横着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水坑,根本无从辨别.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里便成催命阎罗.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驿一见旗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于白天;为防发生差池,入夜后绝不赶路。
染红霞握着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水明眸盯着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丝毫不减.
耿照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佩服之余,又禁不住想:“二掌院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不敢随意惊扰,紧攀着车缘,眯眼细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耿照辨别周围地景,逆风叫道:“这里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数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红霞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来二掌院笑起来,这么好看。”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忽听车座后一声惊叫,他钻进残破不堪的车篷里,见采蓝指着车后,尖叫:“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在黄缨怀里.
就着月光一看,车后约莫三丈外,娇小的碧湖拖着万劫刀,两条粉砌似的的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水都没带起几滴;纱裙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踪影,以为已经摆脱。大雨一停,月光复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掩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耿照不敢稍离,攀着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碧湖双腿修长,身薄腰小,从小巧的脐眼到腿根处雪酥酥的三角地,更无一丝余赘;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眼。耻丘处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飞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钱稍大,却异常乌黑柔亮,犹如婴儿壮发。
耿照只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碧湖雪腻的肌肤上,仿佛笼着一层盈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小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她在流汗!)
黄缨抱着昏倒的采蓝,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耿照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染红霞大声问:“碧湖追来了么?”
耿照点点头,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染红霞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大声道:“碧湖轻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才说:“二掌院,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昆吾剑一用。”
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染红霞急道:“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对妖刀!”
耿照仓促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妖刀,但可能赢得了碧湖姑娘。”
染红霞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道:“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阿三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染红霞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佩服,暗忖:“逃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费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说?”
耿照摇头.
“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推测.请二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妖刀奇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别?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着几络乱发,雪靥微微涨红:
“听明白了没?”
耿照无言以对,想想也不是非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随手折下一段残辕,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染红霞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揪他衣领,谁知耿照动作极快,猛地低头,竟然闪过,突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窟窿,左边高高弹起,两人撞成一团.
染红霞不避男女之嫌,一把揪着,斥责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学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耿照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染红霞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蛋的幼弟似的,偎着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襟怀里透出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方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林,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楼。染红霞正自狐疑,忽听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二掌院……”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
耿照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驰间被抛了出去。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碧湖追了上来,一刀将仅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
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绯红衣影拄剑而起。染红霞簪带迸散,披落一头如瀑长发,掩着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枫,破孔里露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分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黄、蓝二姝。
两人似无大碍,采蓝照旧昏迷不醒,黄缨抱着小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见什么皮外伤。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里!)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一阵寒风吹来,左右树冠沙沙摇动,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像中更加浓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灯焰玩儿……
凭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耿照拖着辕木朝前方走去。染红霞拄着昆吾剑,与黄缨一同搀扶采蓝,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耿兄弟!你还好……”
耿照心中一动,大吼:“小心!”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炼声中,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红霞微一迟疑,将昆吾剑扔了过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祷:“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万劫!铁石交轰之下,昆吾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连晃都不晃;万劫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着昆吾剑的奇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碧湖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碧湖身子轻盈,越转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万劫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过了砍劈,人刀渐渐分离.
虽是如此,万劫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韧性,每回交锋,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
他举剑护住头脸,但万劫连地面都能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被轻易格住?
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边踌躇起来,似乎想后退跳将过去,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敌人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缘前前后后探着,沾尘的赤裸足趾十分娇妍,抬头但见腿根处夹着一只粉色嫩蛤,依稀覆着乌亮的细密纤茸,一直漫入淡樱色泽的雪股间,蜜缝里溢出一抹晶亮液滑,裙下风光一览无疑。
他无心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方,沿坑似乎砌有砖石,如今倾坯大半。此地离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水池。
“难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万劫刀的弱点.
碧湖下不了池坑,气得尖声嚎叫,抓着铁炼,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铺石,耿照避无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机跃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铁炼,力道却差了分许;万劫稍动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纵使神异,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万劫刀当胸一抡,将耿照平挥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他起身一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耿照盯着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语,碧湖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一妖一人四只眼睛隔空对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藉由月光辨别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红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脉,峡谷不甚高,却层叠成螺壳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方有刀剑交击声,暗自心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意外?”急急穿出树林,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着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战团中心,染红霞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着台前石狮,迳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耿照正要上前,忽听黄缨叫唤:“耿照!快去帮红姊的忙!”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采蓝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瞿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怕人。
染红霞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敌人也不屈膝弯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染红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拦住此人……”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烟,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抡起昆吾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
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耿照微微一怔,认出是辰字号房为指剑奇宫承制的兵器,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旁观看,脱口道:“你是奇宫的莫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随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昆吾剑,岂料耿照一缩手竟避了开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耿照胁下微疼,整个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蓦地坠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第二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耿照心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二掌院也难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老人!
黄缨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着体的瞬间,老人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妖物?”
◇ ◇ ◇
这名老者,自是追踪妖刀而来的“渌水琴魔”魏无音。
魏无音与幽凝沿途激战,双方且斗且走,难分高下,一路战至红螺峪,真气忽凝,内创再也压抑不住,正当危急时,恰好遇到避难而来的染红霞一行。染红霞与他有数面之缘,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视。
耿照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左半边身子气血复旺,一跃而起,见那人抚胸跪地,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却听魏无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铁,便即转移!万勿接近……”咳了几声,气急败坏:“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红霞扶起,她双颊绯红、浓睫紧闭,吐出的气息夹着一股温温甜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却无致命之伤。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急忙回头:“老前辈!二掌院到底怎么了?”
魏无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药,只对女子生效。”
耿照夹手夺过,正要掷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纵虎归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只消不泄刀上红雾,对女子便无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负在背后,将染红霞抱到魏无音身旁。魏无音替她把了把脉,半晌无言,只说:“难办.”耿照急道:“哪有解药?请前辈指点,晚辈这便去取。”
魏无音冷笑:“若有药解,还算什么“难办”?傻小子,你要救她,须得把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来啦。”
那一厢,“鹿晏清”飞快点了胸前几处大穴,真气运行几周,提剑缓缓站起。
耿照见识过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剑,一瞬间心思飞转,苦苦思索应对之法——
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比手持万劫的碧湖还要可怕千倍;两人之间的实力差,堪称天地云泥,不可以道里计。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艺著称,耿照长大的长生园里更无一名武术教头,他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无胜算……
“你是跟谁学的冲穴之法?”身后,魏无音刻意压低嗓音。
耿照极是乖觉,假装伸手抚面,低道:“我没学过冲穴法。”
“那好。你若骗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纳罕。”魏无音低道:“他受伤不轻,如果无杀我的把握,定然会尽速离开.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时间,须将这厮吓走。”
耿照别无选择,双手握剑,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极松,以备万一之时,能在第一时间临机应变。
他从小到大,仅学过“破阵八式”、“铁线拳”等流传中兴军里的粗陋功夫,于武学一道所知甚浅,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应快人一步。这随意而放松的姿态,反而加强了魏无音授意的“虚张声势”印象,益发的莫测高深,令人摸不着脑袋。
琴魔苦中作乐,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处,兴许能唬住老夫。”还待说话,突然无语.
树林那一头,一条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来一柄石柱也似的狰狞巨刀,刺耳的铁炼声喀啦直响,可比阎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凤目倏睁,闪过一抹锋锷般的逼人锐芒,旋又黯淡下来。
“原来……这就是此世的万劫妖刀啊!”他摇头冷笑:
“你是被同伴的恶鬼妖氛所吸引,来此争作蛊王的么?”
碧湖拖着妖刀万劫来到烽火台前,冲幽凝一阵尖吼,状若挑衅。那“鹿晏清”看她一眼,撮唇长啸,啸声几乎难以听见,耳中却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浑身剧震,顺着剑锋所指,缓缓转过螓首,幽凝、万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齐并肩,双双逼近过来!
这样的变化似乎超过老人所知。魏无音瞠目无语,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沉着。
耿照忽然回头.
“二掌院还有多少时间?”
“半个时辰内若不施救,”魏无音摇头:“也不用救啦!”
“不需针药?”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
“不用,有一僻静之处即可。”
耿照却未留意,沉着点头:“那好,我有办法了。往这里走!”
他背着染红霞,将老人扶起,唤黄缨搀着采蓝紧紧跟随.五人来到烽火台后头,迎面吹来一阵湿凉大风,风声在脚下盘旋呼啸,激得衣袂猎猎、向上飘扬,台后竟是一处平直断崖!
黄缨怕得都有些乏了,睁着空洞的杏眼,闷声埋怨道:“你带的什么鬼路?这下还往哪儿逃?”见幽凝、万劫越来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红,两腿发软。
“这里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左拉右挽,赶在双妖刀到临的前一刻,乘风往后一倒:
“跳!”第二集 第七折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他膂力甚强,一扯之下,五人齐齐跌落。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张嘴欲叫,背门忽撞着一团又厚又软、湿棉被也似的奇怪物事,身子一瞬间穿过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连喝了几大口水,才被一把抓起。
那水味酸中带碱,入口清洌,冰得异乎寻常,她差点冻晕过去,紧紧攀住箍在乳下的强壮臂膀,牙关不由一阵磕碰,颤声道:“好……好冷……”
声音回荡开来,旋又被头顶上呼啸的大风所淹没.
耿照在她耳边轻嘘:“噤声!”奋力将黄、蓝二姝拖上岸,采蓝呛出几口水来,双目紧闭,蜷着身子簌簌发抖,似乎还未清醒。染红霞一入水中便即苏醒,她毕竟武功高强,应变犹在双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游到岸边,双腿一软,却被魏无音拉起。
四周漆黑,只水面上一条粼粼波亮,原来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条溪谷,溪中颇深,众人由高处一跌而入,冲力之强仍未触底,故得以不伤;一近岸边又忽然变浅,水底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圆石,一路涉上滩来,居然没有莲藻一类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见鱼虾回游所造成的涟漪浮沫,整条溪水里竟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光洁圆润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势甚为奇异:两侧的高崖夹着溪水合拢,距离却比下方的谷地还要窄,侧剖便犹如一个“凸”字,颇似那“一线天”的奇景。
水面生风,在谷中四处流窜,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响,夜里看不清崖下深浅,便觉极高。
事实上,黄缨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过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绳索即能攀下,如魏无音这等高手,上崖不过就是足尖数点而已,只是黑暗中听底下大风呼啸,任谁都会以为是万丈深渊.
五人躲在滩边一块大石下避风,忽听顶上有人大叫:“清——儿——!
清——儿——!”声音夹着浑厚内力远远送出,在崖下听得一清二楚。
魏无音听得一凛:“是鹿老杂毛!”以指压唇,作势噤声。
鹿别驾的声音在崖上忽东忽西,飞快移位,显是一边施展上乘轻功,一边搜寻,听得出他无比心焦,不复灵官殿里的虚矫做作。魏无音闭目倾听,暗想:“你儿子不会再回来啦!此际复见,不过是你死我活而已……觉悟非深,争如不见!”不禁恻然。
鹿别驾呼喊一阵,倏忽去远.
耿照虽不识鹿别驾,却丝毫不敢大意,竖耳片刻后才挪动身子,背贴崖壁,领着众人蹑足而行,绕过了一小段河弯,前方豁然开朗——头顶夜空仍只一线,崖壁底下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犹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只如神龛,大的却像一间数叠斗室。
众人选了个地势较平、闻起来并无兽臭秽迹的岩洞,耿照从碎石滩上拖来一大截干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剑劈成小块,与干草混堆一处,从怀里的油布包中取出火绒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骤亮,众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后,黄缨“呀”的一声,脱口道:“好漂亮!”原来整间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满赭红的流彩条纹,仿佛搅动染料一般,煞是好看。
“白日里看来,这整座山都是红的。”耿照道:“据说在上古时,东胜州全境冰封,后来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这红螺峪便是冰河所遗,不只是山形像螺壳,连河道也同螺孔一样,弯弯曲曲,布满孔隙。”
黄缨瞟了他一眼,抢白道:“我们也没来过,谁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爹带我上山时经过附近,是乡里的老人家说的。”黄缨冷笑:“你这么厉害,样样都知道。现下我们困在这儿啦,你说该怎办才好?”
耿照摇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亮之后,本城哨队定然来巡。只消在崖下升起柴火,他们见到了烟,就知道底下有人。”
黄缨没想到他连这点都考虑周详,一时无语,咬唇瞪他一眼:“这么能干,都让你去办好啦。”说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赶紧板起脸,水汪汪的眼波中却无不善。
耿照浑无所觉,转头又道:“老前辈,我见你气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伤?”魏无音调息已毕,元气稍复,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们三个,须得要你施救。”
耿照诧然:“我?”忽听一声嘤咛,角落里的染红霞动了一动,双手环胸,玉靥酡红,便如醉酒一般。她额上沁出薄汗,一睁开眼睛,却见眸中波光盈盈,直要滴出水来,低声道:“魏……魏老前辈,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发作了?”
原来她赶到烽火台时,魏无音真气一滞、翻身栽倒,连话都来不及说,眼见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间,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后魏无音苏醒,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开!”
其时染红霞正斗到酣处,心知对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见,断不能空手以对,只得咬牙苦撑;激战片刻,顿觉身子软绵绵的,腿间竟生出一股异样烘热,神思不属。刀上红雾氤氲,身后黄缨、采蓝嗅到,都是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搀老人远远退开.
魏无音对她甚感愧疚,垂眉道:“这把妖刀赤眼,上头喂有极厉害的毒药,名唤“牵肠丝”。这种毒药只对女子有效,毒性极强,不唯持刀,就连嗅到一丝一缕,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钻。”
黄缨脸色大变。她贪图红雾的浓甜果香,当时便吸入不少,此际听魏无音一说,顿时吓得手脚发软,急忙问道:“会……会死么?有没有解药?”
语声已微微发颤。
魏无音沉声道:“这“牵肠丝”药性并不致死,却会令女子生出欲念,难以自己;中毒之后,便似饮酖一般,对此毒越发依恋,最终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也离不开赤眼,成为妖刀寄附的刀尸,浑浑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药谱毒经,决计找不出“牵肠丝”此一条目,乃因中毒女子之依恋赤眼,犹如菟丝花攀缘树木,牵肠挂肚,难以分别,故而得名。
到了那个地步,就算强将人刀分离,女子永远是赤眼的刀尸,至死方休。”
篝火烧得哔剥作响,谁都不敢说话。
魏无音续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被七玄界中人、大魔头“万里飞皇”范飞强所得。范飞强与钟山大侠顾雄飞有仇,以赤眼打败了顾雄飞,掳走其妻解玉娘解女侠,恣意奸淫污辱,以为报复。
“解玉娘之妹“朝云仙子”解灵芒,芳龄虽才十九,却有奇遇,练就一身高强本领,更继任为海外飞瑶岛之主,她的六位结义姊妹均出身渔阳武林世家,来头很大。七美联袂出手,巧施妙计,终于攻破游尸门的巢穴“千年不朽常伏地”,手刃魔头范飞强,救出解玉娘;游尸门自此一蹶不振,几从七玄界中除名。
“谁知解玉娘遭游尸门的淫恶妖术所炮制,返家之后,变成一名需索无度、人尽可夫的荡妇,日日向丈夫求欢还不够,连庄丁门客也不放过.顾大侠一怒之下,将她禁在府里.
“不久,便传出解灵芒在大喜之日当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称“渔阳第一家”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随即消失无踪。其余渔阳六堡的当家或要人也纷纷遇刺,一夕之间,东海北境的正道势力几乎崩溃,而解灵芒的六位义姊妹也和她一样,犯案后即失去行踪。”
耿照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是因为“牵肠丝”的缘故?”
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沉重。“妖刀赤眼再出现之时,竟然是七美共拥一刀——”
“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尸!”
耿照与黄缨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紧闭双目,饱满的酥胸急遽起伏,半湿的前襟贴熨出两座挺拔的乳峰形状,峰顶两枚小小突起,犹如樱核,看来分外惹怜.
“渔阳七仙女四处劫杀,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为其兄,多半下不了手,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余下三人被带回家中,却无法摆脱赤眼控制,一人被亲父所杀,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灵芒伪作痊愈,最后与其师“帝女剑”慕怀春同归于尽,被誉“五岛奇英”之首的飞瑶岛元气大伤,从此淡出东境武林诸事,再也没有问鼎雄图的能耐。”
魏无音沉声道:“五毒妖刀的特性与寄体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据人心的速度缓慢,没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却是唯一一把拥有复数刀尸,控制范围无远弗届,一旦受制、永远无解的可怕妖刀!”
黄缨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道:“那么说来,我、我们都会变成那捞什子赤眼刀的刀尸么?变成刀尸……会不会死?”
魏无音面色阴沈,缓缓道:“你若变成刀尸,为免遗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杀你。中此毒虽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却非死不可。”
黄缨又惊又怒,哇哇大叫:“你……我们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再说,你本事这么大,我们又打不过你,你把我们都关起来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杀人?”
“赤眼的刀尸,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我说你是刀尸,旁人未必能信;届时悄悄接近你师傅或掌门师姐,捅上一刀,渔阳七堡的惨事重现,谁人堪救?”魏无音道:
“你本事低微,倒还罢了。你二师姊武功高强,若成刀尸,为祸怕更在当年的“朝云仙子”解灵芒之上,绝不可留。”
黄缨还待争辩,忽然转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须头一个便死。且看他怎说.”不欲触怒琴魔,悄悄闭上小嘴。
染红霞吐息轻促,闭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辈只管动手。”她浑身难受已极,倚着岩壁软软斜坐,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勉强说完,便不再开口,状似晕厥。
耿照忽然问:“前辈,那位解玉娘解女侠,后来怎么了?”
魏无音微诧:“小子好敏锐的心思!这故事甚长,他却一下便听到了关窍.”一拈长鬓,淡然道:
“也没怎样。她后来,便好了。”
“好了?”耿照、黄缨齐声脱口。
黄缨瞪他一眼,嗔怪之余,又觉好笑。
魏无音说道:“众人思前想后,比较顾夫人解女侠与诸女的异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摆脱赤眼的控制,须在中毒未深时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和“牵肠丝”毒性,便是男子的阳精。”
黄缨一怔,“唰”地俏脸飞红.耿照倒是临危不乱,追问:“老前辈,此事却何以见得?我听长辈说过,什么阴阳调和多半都是骗人的,淫药也是剂方合成,须以药解,男女交……交合之说不过是术士虚构,用来骗女子贞操的。”
魏无音笑道:“你倒有见识.怎么,流影城除了打铁,也教弟子做淫药么?”
耿照黑脸一红,嚅嗫道:“这……也没有。”
魏无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学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发烫,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忙往膝间一夹,低头道:“弟子……弟子不敢。”
黄缨见他缩得小猴儿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这事关乎羞耻,似不是女孩子该笑的时候,雪嫩的苹果小脸胀得通红;一想到“阳精”两字,害羞之外,又觉得有些心痒难搔,一时间颇感好奇。
魏无音干咳几声,正色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淫药若非催情,便是使女子失去抵抗之力,须以药解,别无其他;普天之下也没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所传房中秘术,须得身心健康时,方能修练。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骗无知女子的劣术.
““牵肠丝”的配方无从得知,但男子阳精里,似有成分能中和毒性。
顾夫人痊愈后,另有其他女子受赤眼所害,经本宫研究后,发现阳精中精白的部分,能解其毒。顾夫人中毒不久,便为范飞强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过一劫。
“然而实验得知,精液一旦离体转为稀薄,便无功效。男子纵欲过多、出精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剑奇宫的门人除了武功之外,还须兼通医卜星象、机关土木等杂学.琴魔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可想见当年为了破解这种无名淫毒、奇宫菁英倾巢而出的情景;至于如何实验、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时间,牺牲多少可怜女子……其中惨烈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无法提炼,不能制成丸汤散剂,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么用阳……阳精来解毒呀?”黄缨红着脸问。
“如只闻到少许毒雾,则饮精一小勺匙,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无音道:
“你跟采蓝姑娘的征兆都还算轻微,当用此法。饮多自是不妨。”
黄缨放下心来,又问:“那红姊呢?她要喝很多么?”有些担心耿照无法支应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来瞟,瞥见他胸膛宽阔、肌肉结实,想起水中束着自己的那只有力臂膀,忽然双颊发烧,莫名其妙害羞起来。
魏无音一时无语,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染姑娘的情况与当年顾夫人很相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饮精来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装,才能生效。
若射于体内,则约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贞操了。)
耿照先前见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亲耳听见时仍不禁有些黯然,掠过心中的首念非是窃喜能盗她红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这样好的女子不必应此两难.
“前辈……”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来,能否足够二掌院服用?”“你是在寻老夫开心么?”魏无音冷冷说道:
“我两条腿都进了棺材,还能出什么给你?胆汁唾沫么?”
耿照不敢再问,黄缨忙撵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来,拿片荷叶什么的盛了,给我……给我们解毒。”
耿照听得一愣,心想:“这红螺溪是酸泉汇成,连水草都不长一根,上哪儿弄“荷叶什么的”来盛?”
魏无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男人哪!阳精离体,精白片刻间就化为浆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马尿有什么分别?”一指耿照裆间:“含着它!套弄些个,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际饮下,才能中和毒性。”
黄缨愣了一愣,霎时大羞,冲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顿时软化,但此事委实太过羞耻,心中挣扎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这样么?”
魏无音怒道:“这不是行淫取乐,是救命!你先自饮些许,再留部分在口中,哺喂采蓝姑娘。这小子虽然健壮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记莫要无端浪费,以免误了你师姊师妹的性命。”说完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洞外。
“我到溪边坐一下,醒醒脑袋。”回头瞥了耿照一眼:
“楞小子,你已不是童男了罢?”耿照摇摇头.
黄缨心中忽有些失落,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所为何来。
“那老夫就不担心啦,你好自为之。“牵肠丝”的毒性一经中和,患者会感到困倦欲眠,这是正常的反应,毋须忧心。小子施救完毕,速速来找老夫。”
他扶壁缓行,将出洞时突然停步,缓缓开口,却未回头.
“染姑娘,你是将门虎女、王爵之后,出身高贵,或许觉得女子失节,不如一死;但在这世上,也有热爱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华正好时行侠仗义、侍奉尊长,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可得。我与汝师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见她于垂暮之时,为思忆爱徒而悔恨流泪,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心,说完也不回头,慢慢走出洞去。
染红霞闭目倚坐,似已熟睡,闻言却不禁一震,浓睫瞬颤,眼角隐有水渍.
◇ ◇ ◇
偌大的岩洞里,只剩下耿照与黄缨两人默默相对。溪谷间的大风隐约呼啸,却被隔在洞外,狭长的空间之内除了柴火烧旺的哔剥声响,就只剩下采蓝若有似无的轻细微鼾。
黄缨低头弄着衣角,小脸绯红,好半晌不见动静,杏眼偷偷一瞟,见耿照盘膝抓头、对着篝火讷讷发呆,不禁暗自摇头:“黄缨啊黄缨,你真是傻透了,居然盼这个呆子自来。待他生出那个胆,我们三人都死过几回啦。”
长叹一声,支着上身爬近,红扑扑的脸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
“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温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头挪退。
距离微微拉开,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黄缨两条细细的胳臂之间,夹着一对硕瓜似的傲人巨乳,浑圆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过了肘弯。她乳质极是绵软,两臂一夹,锁骨以下颇为平坦,双乳的重量全都沉到了泪滴状的乳房下缘,半湿的衣底浮出两枚小丘似的乳晕形状,丘顶两粒樱桃似的小小圆凸,因欲念升起,十分勃挺坚硬,分外诱人。
耿照一见她便觉得淫欲勃兴,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复如此,烧红着脸吞了口唾沫,结巴道:“拿住那……那儿,套……套几下,便出……出来……”下身忽一阵酥麻,美得他微微仰头,忍不住闭目吐息,原来是黄缨隔着湿透的裤布,伸手拿住了腿间之物。
“是这样么?”
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眸,仰头好奇的问;忽然一愣,低头惊道:“它……它变大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缩手,见他裆间隆起一团,仿佛裤中塞了生茄角瓜之类的物事,胀得一跳一跳的,又觉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形状,自己却咬着嘴唇,翘起的小琼鼻里一阵轻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喂,你们这……这儿长了条东西,走路不难过么?”
耿照只觉她掌心柔腻至极,仿佛丝绸上敷着一层珍珠细粉,刮过龙首菇冠之时,总忍不住一阵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来,这儿长了条东西有什么不便,眯着眼睛微微挺腰,小声回答:“习……习惯了就好。”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
黄缨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劲,但隔着湿布抓握不便,甚感碍手,忽然想起一事:“喂,这样……就会出来么?你裤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来?”暗想男子的身体这么奇怪,说不定有什么机关,毋须褪裤便能挤出一杯精来。
耿照脑子里热烘烘的,总算还有一丝清明,低声道:“要……要。”
黄缨登时光火,温腻小手往那硬物上扇了一掌,啐道:“呸,那你不早点说!”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呼吸几口,讷讷道:
“我……我自己来就好。”
黄缨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心情大好,随手刮脸羞他:“等你来呀,天都亮啦。”伸手解他的裤腰。男子衣着,远不如女装繁复,黄缨手脚俐落,三两下便松开了裤头的湿绳结,却嫌趴着腰酸、手上动作也不甚便给,一拍他的大腿:
“喂!你站起来。”
耿照拎着裤腰讷讷起身,黄缨直起上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忙不迭的打他手背:“手拿开!别添乱.”耿照慌忙松手,裤头却未松脱,翘硬的凶物勾着裤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飞龙。
黄缨心想:“终于……终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阵害羞,但好奇心又盖过了羞意。
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处子,风月册都是画给男子看的,其中多绘女子袒胸露乳、玉腿跨开的淫乱姿态,不会浪费多余的笔墨来描绘阳物。图册里的男子不是趴在女子身上,如当年给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爷一样,便是杵在女子身后;画中女子闭明眸、启朱唇,销魂的模样栩栩如生,至于身后的男子究竟拿什么弄的,多年来小黄缨一直甚感好奇。
她凑得极近,唯恐错过了什么,湿热的呵息全吐在龙根上,透布侵入,教耿照舒服得微眯起眼,背门紧靠岩壁。
黄缨拉开裤头,一把褪下,忽有一条又硬又烫、粗如杯口的狰狞物事猛弹了出来,“啪!”一声打在她脸上,热辣辣的一疼,吓得黄缨慌忙闭起眼睛。
再睁眼时,见那物黑黝黝的,色泽有如微焦的麦芽糖,与耿照筋肉纠结的裸腹相类,通体并无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只是热劲逼人,一拿住便觉掌心滚烫,仿佛握的是一根弯翘如茄的拨火棍。
(原来……原来男子是长得这般模样!)
黄缨双手轻轻握住,只觉得尺寸比隔着湿步时更加硕大,似乎在转瞬之间,那物又胀大了许多,单掌已难以应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带大,生性好洁,进入白日流影城后担任铁匠学徒,城中定有规矩,教学徒们不分冬夏,每日事毕后一齐集合,带队往山溪边冲澡洗衣,以调和炉火燥毒。升任执敬司之后,更是日日精衣结发、修剪指甲,服仪均受严格要求,是以身体洁净,令小黄缨大生好感。
黄缨对男女交媾的细节甚是懵懂,小小心思里转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念头,毫不实际,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颇为拙劣,但凭柔嫩的掌心肌肤,和着些许滑腻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兴奋,犹胜于当日“满园春”的红牌小闲姑娘。
她轻轻抚弄,越来越觉那物光洁可爱,滚烫粗硬,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弄得片刻,忽见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体,心中大喜:“出来了!”连忙张开小嘴凑过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只觉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湿凉柔嫩的小物滑过,细如猫舌,又像是切得极细极薄的鲜鱼脍,又软又富弹性,舒服得仰头挺腰,鸡蛋大小的钝头猛向前一挺,小半截塞入了黄缨的圆润小口之中。
她整张嘴仿佛都被塞满,口舌不便,想咬又无处着力,抬眼“呜呜”抗议.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贝齿,锐利的刺痛感中隐约觉得快美,又贪恋那丁香小舌的奇妙触感,竟不想拔将出来。
黄缨含入小半颗肉菇,双手握着滚烫的杵身舔舐一阵,口中微感酸咸,却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心知有异,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显妩媚。
耿照一见,怒龙竟又胀大些许,一瞬间与她心意相通,摇头:“不……不是。还……还没出来。”微感歉疚,大腿内侧却美得不住轻颤,结实的熊腰一挺一挺的。
黄缨本想出言责骂,一见他舒服的模样,像小狗小猫一样讨人欢喜,心想:“原来他喜欢这样。”将怒龙杵尖吐了出来,伸出小巧的猫舌,由杵根向上舐去,如猫顺毛一般,动作轻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观察耿照的反应,细细啜吮肉菇的冠状边缘。耿照从小行过割礼,肉褶间并未藏污纳垢,十分洁净,她舔得动情,心中羞喜:“他的……这东西舔起来像冰糖葫芦,似乎……似乎并不讨厌。”忽觉两腿间有些温腻,忍不住并紧双膝,谁知却越磨越是难当,意乱情迷之际,又张口含住龙首。
耿照一阵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贴着岩壁的双手本能地要扶她肩头,晕陶间往下一探,竟抓住两团硕大绵软、酥酪也似的妙物。
敏感的双乳一被握住,黄缨“嘤”的一声,心跳加速,竟忘了闪避,忍不住将身子凑向前去,似乎这样才更为舒服。
她乳房硕大,乳质极为细绵柔软,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肤特别有弹性,因此软中带酥,既柔嫩又弹手,仿佛两只盛满奶浆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软硬两种触感看似相互扞格,却在这具年轻胴体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湿的衣布肚兜,握得满掌滑腻乳肉,任由硬挺的乳头磨着掌心,将黄缨小小的身子往前抓;黄缨酥得缩起颈子,微微颤抖,一手握着杵根,另一只手抱他结实的腰臀,竟将怒龙吞入了小半截。
两人以奇妙的姿势交缠着,耿照微弯着腰,手底不住揉捏着她傲人的双峰,恣意侵凌。平日张牙舞爪惯了的小黄缨,却像是一头溺于呵痒的乖顺小猫,挺着绵硕的乳峰任他摆布;虽被掐得有些疼痛,但那种紧紧缠着的感觉却异常销魂,迷蒙之间,竟觉无比舒爽,身子里似有阵阵电流窜过,又痒又麻。
缠绵片刻,鼻尖、额头沁满薄汗,连酥滑的乳上都是湿腻一片,触手润腴;深邃的乳沟间隐约挤出唧唧水声,听来倍觉淫靡。
她恨不得将他尽数吞没,通通据为己有,索性放开怒龙,支起身子成高跪姿,柔软的大胸脯往前一挤,令耿照更能满满的攫住乳房;双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居高临下的套弄龙杵,含着香唾用力吮啜,一边发出“唔唔”的可爱鼻音,渐渐陷入了痴迷之境。
耿照隐有一丝泄意,低声道:“我……我要来了。男子出……出来时劲头甚强,你……你莫含得太深……”
黄缨晕晕迷迷,只“唔唔”两声,鼻音轻软,红扑扑的小脸轻潮微汗,犹如熟透的红石榴,痴醉的模样令他再也无法忍耐,弯腰紧抱着她,顿时凶猛射出!
黄缨忽觉口中滚浆爆开,浓稠的液感直贯喉底,一呛之下,娇嫩的喉头连连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龙杵吐了出来,一抹残浆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颈间.
黄缨软软向前倚靠,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剧喘息,大胸脯在他掌中不住压挤变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膝微分,将耻丘紧紧压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裤脚一片湿濡水痕,也不知是汗或是其他。
两人痴缠片刻,逐渐恢复神智,想起适才的脸红心跳,仿佛做了场绮丽春梦,既砰然又尴尬。
黄缨不知怎的害羞了起来,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
我……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没的给采蓝啦!”连忙举袖揩抹,呸呸的连吐几口,却只有唾液稀浆而已;状甚淫艳,可惜无补于事。
她红着脸道:“完了,都给我吞下去了。”
耿照脸更红,抓抓脑袋:“这……这也不妨,再……再来便是。”
两人相对大羞,仿佛一对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缩颈低头,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噗哧”一声,双双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黄缨拍拍高耸的胸脯,眯眼笑道:“还好还好,你若不济事,红姊和采蓝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残迹,低呼:“前辈说的果然不错!男人的这东西一出来,马上就变成透明的水啦。看来,也不能弄先出来了再喂采蓝.”
耿照微怔:“那怎么办?”
黄缨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闻言摇头道:“采蓝姑娘昏迷不醒,只怕没这么简单。”
黄缨不耐起来,皱眉:“她就是这么麻烦!这样罢,你放到她嘴里,射出来便是。”想到采蓝平日最是假惺惺,老爱扮作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是醒来发现自己被男人的阳物插在小嘴里,那表情光想像就十分过瘾,不禁拍手大笑:
“好,就这么办!”
她将采蓝扶坐起来,采蓝软绵绵的向后一仰,螓首斜靠在黄缨肩上,更衬得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颈修长细致、曲线极美。
采蓝身形苗条如柳,腰似约素,胸脯虽远远比不上黄缨的傲人硕大,但形状玲珑有致,乳廓犹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葱蓝滚绿兜、薄罗裲裆衫被水浸湿后,更裹出两只尖翘玉乳,目测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实一般,极尽娇妍。
样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蓝的长相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唤谁来看,都会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见她容颜秀丽,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迟疑,但腿间怒龙却极为诚实,转眼又复雄风,勃然昂首,杵身上还沾满黄缨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晶亮。
黄缨颇不是滋味,拍着她脸颊轻唤:“采蓝、采蓝!”心中暗想:“你自好是别在这时醒来。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晕死过去!”忘记自己其实并没一掌打晕她的能耐。
好在采蓝始终未醒。黄缨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交叠而坐,轻轻撬开采蓝的小嘴,对耿照一迳招手:“快来、快来!”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挺枪直上,低头见怒龙杵一点一点没入两瓣粉嫩姣好的樱唇之中,益发暴胀起来,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难再进分毫。
采蓝昏迷不醒,贝齿自也不会刻意避开肉茎,一路刮得耿照咬牙皱眉,毫无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处,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齿,无论勃挺得再粗再硬,终究比不过她编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气道:“黄姑娘!实在……实在疼得紧.”
黄缨娇娇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没用的东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学得精乖些!”扶着采蓝下巴,轻轻撑开些许,另一手握住露在外头的大半龙杵,导引着向前滑动。
耿照的前端深入采蓝湿暖的口腔,触感十分腻润,虽仍被牙齿弄得疼痛不堪,但一见黄缨低头认真套弄的模样,想起她那柔软至极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缠绵景况,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蓝,而是那个精灵古怪、事事都要占尽便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动情起来,双手撑住岩壁,越发进出凶猛。
黄缨惊讶之余,不免吃味:“他对我……刚才那个时候,似也没这般卖力。哼,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都喜欢假惺惺的狐狸精!”心头大闷,忽觉困倦已极,小手一松,采蓝的小嘴又合拢起来。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紧要关头,结实的肩背肌肉上挂满汗珠,忽然龙根末端一痛,似被上下两排贝齿嵌进肉里,他不敢向后拔出,为避伤处,只得扶着岩壁往前一贯;采蓝一阵呜咽,居然醒转.
她一醒过来,顿觉嘴中一条巨物,几乎直抵喉间,舌头牙齿间的缝隙全被塞满,痛苦得涕泪直流,手足不断挣扎。
耿照唯恐阳物被她一口咬断,忍痛不敢乱动,连忙叫道:“黄姑娘,快别让她乱动!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体受伤到什么程度,唯恐待会无法再起、少救一人,终不免留下遗憾。
黄缨被浓浓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药一般,双手软软扣在采蓝身前,说话连舌头都大了起来:“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精来,莫……莫要再玩啦!”力气渐失,若非采蓝太过娇弱,早已挣脱开来。
采蓝纵使神智再不清,听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气息,登时明白口中何物,“呜——”哀哭起来,双脚乱蹬,两行泪水淌下玉靥.
耿照不敢乱动,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回头大叫:
“老前辈!老前辈!”
黄缨即将昏迷,松手之前灵台一清,大喊道:“红……红姊!快救……快救采蓝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红霞身子一动,再也不能假装昏迷,奋力撑起身子爬过去,从背后抱住了采蓝.
她腕力惊人,不比黄缨,虽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然而两臂一收,采蓝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呜呜哀泣,口涎从张大的檀口里淌了出来,容色虽惨,却异常的凄艳诱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听染红霞沉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
“……是!”
低头见杵身不过些微破皮,渗出血丝,不觉放下心头大石,扶墙摇动起来。
采蓝哭得甚惨,染红霞在她耳畔细说原委,柔声解释妖刀散毒、如何中和“牵肠丝”等,钜细靡遗,耿照心想:“原来她一直都醒着。”见采蓝流泪,既歉又怜,满腔淫念早已点滴不剩,别说是出精,连硬翘的龙杵都微见消软,恨不得立刻拔出。
却听染红霞在采蓝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洁身自爱的好姑娘,宁可一死,也不愿名节有损,可现下是非常时刻啊!若死在这个荒僻的山谷之中,岂不是毫无意义?”
“……你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你爹没有儿子,便有你一个女儿,迟暮之际需要你奉养,百年之后,也需要你打扫祠堂、上香献祭。你若死在此间,你的父母又该怎么办?”
采蓝闭目泪流,呜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惊:“我若不能尽快结束,只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敛心神,不再去看采蓝的哭颜,闭眼专心想着与黄缨的缠绵、水底的肌肤相亲,以及她那令人难忘的绵软双峰,含嗔薄怒的红脸蛋……渐渐又硬挺起来。
染红霞捏开采蓝的下颔,不让牙齿刮着肉茎,也让她少受苦楚,小嘴顿成一只湿热滑腻的紧凑腔管,唾泌丰富,不断挣扎的小舌头只是助长淫兴罢了;单以抽插的舒爽度而论,犹在适才的黄缨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黄缨动情的娇美模样,刻意不做忍耐,泄意顿生。
又听染红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师傅出关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师傅抚养你、教育你,传授你上等武功,对你殷望之深,只盼你在武学上开辟一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么回报师傅二十年来的栽培之恩?”
采蓝只是一味哭泣,渐渐已不再挣扎,痉挛着将头仰起,娇躯发颤。
耿照已至紧要关头,每一下都长驱直入、深至喉底,采蓝的小嘴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一遇异物侵入,本能非是呕吐,反而是喉管滑动,迳自吞咽下去;吞咽之际,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龙杵尖往喉中吸去,然后才欲呕出,舌根与咽顶的一小团嫩肉一挤,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有如插进一条湿嫩无比的小小鸡肠,进出既紧凑又滑顺,挤出大量香唾,耳中听着采蓝娇腻的呜呜哀鸣,咬牙一挺,浓精喷薄而出!
采蓝剧咳起来,耿照赶紧拔出,颓然跪倒,满身大汗。染红霞唯恐她将精液呕出来,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蓝仰着粉颈痉挛一阵,这才悉数吞进肚里,扑倒在师姊怀中,抽噎道:“呜呜……红姊!呜呜……”
“别哭了。死在这里,会对不起太多人。”染红霞抚着她的背,轻道:
“所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么样的耻辱,我们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抬头,见她身子颤抖,两行珠泪滑下脸庞,终于哭了出来。
洞外,闻声而来的琴魔叹息着,带着莫可名状的神情,扶壁缓缓走开.#--iCMS.PageBreak--#第二集 第八折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采蓝身子娇弱,挨不住折腾,累得手足无力,香汗湿透小衣,外襟在挣扎中松了开来,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红,布满细密汗珠,衬着云鬓凌乱的狼狈模样,楚楚可怜之中,别有一般颓废淫靡的慵媚风情。
她饮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里,终于只剩下篝火前默默无言的两个人。
染红霞静静凝视火光,不知何时,面上泪痕消淡,炽亮的焰火映红了桃瓣也似的瓜子脸蛋。她体内正受“牵肠丝”的药性荼毒,肌肤潮涨、通体泛红,滚热的像是发高烧一般,然而红莲火映着桃花面,此际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动派,遇事总是直接面对、力求解决,绝不拖泥带水;偏偏为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只有他不能着急。染红霞面对的是失贞或丧命的痛苦抉择,他不确定若然换成自己,是否能应对果决。
他默默拉上裤腰系好,为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漂浮木回来添柴火,衣摆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用长枝拨进火中,以余烬掩埋。两人沉默良久,染红霞突然开口:“你休息好了么?我听说那……那种事很伤身子,若还觉得困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脸上一红,心想:“原来她是为我着想。”忽有些异样的感觉,抬眼望去,却见她垂眉敛目,一双美丽的弱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起她说话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丝毫不带感情,不禁失落,低声道:“我不妨。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却遭染红霞平平打断。
“不必了。这事……没什么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处,半躺半坐,倚入角落阴影里,闭目缩颈,双臂环抱胸脯,僵硬地屈膝开腿。靠下时身子微微一颤,似是湿衣贴着冷壁,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耿照满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两腿间跪坐下来。
染红霞别过头去,身子往壁里一缩,忍住羞耻不将双膝合拢;忽觉他双手摸进自己腰里,忍不住睁眼低呼,扬手“啪!”扇他一记耳光,咬牙颠声道:“你……你干什么!”又惊又怒,饱满的双峰不住起伏。虽是抢先动手打人,模样却像受惊的小动物。
耿照一怔即醒,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歉然道:“不脱衣裤,做不得那……那事。真是对不住了。”
染红霞呆了一下,才省起是自己不对,心中微感歉疚,低声说道:“不必脱衣,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说:“我自己来。”微抬起臀股,将半湿裳裈褪了下来。
角落里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阴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里,只见白纱细裈之下,雪一般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间,耿照不禁产生眩目的错觉。
她将细裈褪至膝间,雪白赤裸的修长大腿紧并起来,慢慢将一条曲线诱人、润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来;细致的足胫脱出绉成一团的纱裈裤管时,微微一勾,遗下一只小巧的短靿软红弓靴,赤裸的脚掌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腻的足趾微敛,蜷如猫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样,极是娇妍可爱。
耿照几乎想伸手去拿,总算神智还在,不忍冒犯,心想:“她这般修长苗条的身材,脚却这样小。”热血上涌,一阵怦然心动。染红霞右脚摆脱裤靴束缚,迟疑了一下,紧闭着眼睛分开双腿,咬牙抵颈,身子微微颤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许,篝火的焰光透背映来,照得她平坦的小腹上一片靥红,流辉闪烁,却更加显出肌肤之白,难绘难描。
染红霞久经锻炼,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腰腹间肌肉线条起伏如波,目测便觉紧实;大腿的曲线更是玲珑有致,腿心处夹着一片小小的腴润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腻耀眼,耻丘饱满,仿佛嵌着一枚去皮对剖的裸白鸭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湿,卷起一束乌黑柔亮。
顺着耻丘再往下,但见腿心里一条蜜缝,犹如熟透饱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条婴儿指头般的勃挺肉芽,底下两瓣蚌肉似的小肉褶,又如分外娇小的象拔蚌管,通体酥润、剔透晶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泽,俏如染樱;蜜缝底又一小起伏,便是小巧的菊门。
与修长的身子相比,她的私处可说是超乎寻常的窄小,显得十分精致。整个股间无一丝褐暗沉淀,也无多余的芽肉绉褶,模样清爽干净,满满的蒸开汗潮,扑面一阵温甜鲜香,仿佛新剥石榴。
耿照虽非童男,也只经历过一个小闲姑娘而已,印象中私处湿黏烘热,自有一股诱人的腥腻甜腐,绝不是这般动人至极的美丽形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一径怔怔呆瞧。
染红霞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睁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气,咬牙道:“你……你发什么呆?快……快过来!”末尾三字只余气声,虽无心使媚,听来却觉销魂。
耿照大梦初醒,赶紧解开裤头,凑上前去,才觉腿间龙杵硬得弯起,略感疼痛。他分开伊人玉腿,笨手笨脚欲扶柳腰,染红霞又低喝:“别……别碰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又怕他突然不听话、暴起侵凌,赶紧撂狠。
“你把手放在壁上,不许碰一碰我的身子!”
两人私密处一相碰触,均是忍不住闭目仰头,浑身绷紧。
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红霞心中想得却是:“好……好大……好烫人!这般凶猛巨物,怎么……怎能进得去?”胸口小鹿乱撞,却是惊惧大过了羞耻,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诱人乳浪。
耿照不能用手,只得沉下腰来,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顶她。
少了双手辅助,犹如黑灯瞎火,弯翘的怒龙不断从蛤间滑过,杵尖摩挲着蜜缝,擦过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间或股心;顶了十来下,已胀成紫红色的怒龙裹着一层油润润的淫水,磨得两人浑身酥麻、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进……进不来么?”染红霞毕竟较他年长,少时便知不对,悄声问。
“也不是。”耿照满头大汗:“你用手帮我一下,这样……这样不好找路。”其实他经验有限,就算用上了双手,以染红霞异乎常人的细窄,只怕也难以叩门。
染红霞俏脸一红,轻咬樱唇,小手拿住那滚烫的粗长硬物,导引着往缝里沉入,忽觉悲哀:“我居然与他帮手,来坏自己的贞操。”闭上眼睛,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也不知男子阳物该去何处,只觉杵尖一碰肉芽、浑身就如蛇窜蚁走一般,糟糕至极,猜想是繁要处,径将鸡蛋大的钝尖引往那处,磨得她挺起腰来,檀口咬着一丝呻吟,两腿美腿却不觉大颤,痴态撩人。
染红霞出身将门,自幼庭训严格,连自渎也不曾有过。夏日练剑,于后山溪畔沐浴,飞水激石,偶尔冲过秘处,带来阵阵畅快酥美,都觉自己耽逸贪欢,甚感罪恶。蒂儿如这般连遭刺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过。
染红霞的私处不同常人,花径藏得特别深,在风月册里有个别名,又叫“通幽曲径”,十分罕见。他向前挺进,只不断刺着蜜缝上缘,肉蒂充血勃起,硬如小核,沾满滑腻的浆水后,便如突角软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入缝里,一挤又自蒂儿处擦滑过去,美则美矣,却是白费力气。
“不是那儿……”他不敢瞧她绯红的美脸,转开视线,讷讷道:“要……似要再下一些……才对。”调整腰腿角度,寻隙破关。
染红霞被磨得晕陶陶的,勉强收摄心神,握着龙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觉湿滑中似有一处凹陷,与当日插入小闲姑娘身子的感觉极似,心中大喜:“是这儿了!”趁着浆滑液涌,猛向前一刺,却听染红霞娇啼起来:“不……不是这儿!”赶紧挪腰低头,赫见狰狞的恶龙抵着她小巧的菊门,那精致洁净的小小绉褶久承浆汁滋润,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说不定便要排关而入。
两人厮磨片刻,杵尖渐渐滑入一条浅缝里,耿照乘着湿濡往前一顶,染红霞缩颈“嘤”的一声,小半颗龙首役入一处极窄极狭的肉褶子里,边缘的肌肉紧紧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
耿照听辰字号房的学徒说,女子的贞操是片薄膜,穿过去便坏了身子,此后便是你的人了。
每次聊到这个话题时,总有人吹嘘在家乡破过几回身子、有多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云云。但此刻似已插到尽头,阴茎纹丝不动,半颗龟头被夹到了疼痛的地步,哪来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许,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长美人咬牙轻呼,似受苦楚,却还是一样……染红霞虽泌润丰富,由于天生紧窄,原本就不容易进去,外阴看似湿润已极,花径内却仍然干涩。
耿照尝试几下,连他都觉得杵尖似已破皮渗血、疼痛不堪,染红霞的蜜缝何其娇嫩,痛楚可想而知;抚身去抱她的肩头,低声道:“若疼的话,先休息一下好了。”
染红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来,杵尖改挑为探,不再往上顶,似乎更近花径口一些,也说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阵意乱,回神时已被拥入怀中,见他刻意错开脸面,的确不是故意轻薄,轻颐着吐了口气,在他耳边低道:“我……我没关系,你快……快些来。”
耿照缓缓滑动,腹部与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肤触如丝缎一般,一碰便不由深深沉醉。他用杵尖轻触着蜜缝,束紧的肌肉似乎松开些许,胯首“唧”的一声挤出一小注浆液,这才恍然:“对她来说,男子的肤触也是平生未有的体验。”
耿照顿觉怜惜,不是怜她处境难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为女子的一切可爱处,急躁之心渐去,连解毒一事也渐不萦于怀,一心只希望在自己之后,染红霞不会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闲姑娘一般。
他放轻动作,不忙着进去,只是浅浅的探着花径口,光滑的龟头沾满了黏腻的蜜汁,啄吻似的触着黏闭的阴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点,滴水穿石,逐渐突入她紧绷的膣户。
染红霞咬着樱唇,下颔抵紧肩窝锁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躯一颐,“唔”的一声逸出娇哼,死死咬住不肯出声;挺入时又不禁昂起粉颈,双腿不住发颤。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痒的羞人快意里,忽然灵台一清:“我迫于无奈而失身,与受奸淫何异?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浑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你莫要再折腾我,快快进来!”拱起柳腰,便要迎凑。
耿照用力挺进分许,见她痛得蹙起秀眉,迟疑道:“我看还进不去,你别……”
染红霞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戏污辱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只觉戳到一团十分坚韧的软肉,花径口夹得死死的,仿佛连那两瓣酥脂似的小小阴唇都成了挡路的门扉,竟往内微微收敛,总之难越雷池一步。
染红霞惨呼一声,脱口道:“好……好痛!”眼角渗出泪水。
耿照推身欲起,却被抱住肩膊,见她一径摇头:“快……快进来!”硕大的阳物擦刮着再戳进分许,染红霞终于抵受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双手猛推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呜呜……好痛……”耿照满心怜借,赶紧拔了出来。
她蜷着身子侧转过去,一双半裸的修长美腿紧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头大汗,发现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里,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多半还渗着血丝,适才交缠时推拉厮磨,不说花径玉门,光这些不适也够她受了,难怪膣内干涩,摇头道:“二掌院,这样是做不成的。”染红霞只是抽泣,并不搭理。
他系好裤头,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处两尺见方、深约三寸的窟窿,用外衫扫去灰尘,又到溪边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严重,纵使他施展轻功,也来回了好几趟,才将窟窿倾满溪水。
染红霞正自伤怀,听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渐渐生出一丝好奇,泪水稍止,忍不住转头望去。耿照用昆吾剑从火堆余烬里拨出一枚枚烧热的鹅卵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细灰,将石头拨入窟窿里,“嘶——”的一长声蒸汽缭起,转眼便将窟溪水烧热。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干净的衣摆,在溪边搓洗停当,随手拧了热水,道:“转过身去。”她明白是要为自己处理伤口,俏脸微红,心中忽有些异样,低声道:“我……我自己来。”耿照摇头:“你弄不到背上。”
染红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犹豫,又听他说:“坐到火边来。离水也近,免得水凉,对身子不好。”迟疑片刻,终于坐到篝火边,默默转过美背。
耿照为她细细擦拭伤口,出手轻柔,极是专注。染红霞听他呼吸起伏平稳,的确不是借机轻薄,心想:“刚才说要的也是我,说不要的也是我,他总是尽心配合,无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无端被牵扯进来,毕竟与那些个采花逐蝶的登徒浪子不同,骂他“存心狎戏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听耿照说:“二掌院,这儿有道拉长的口子,血痂沾住了脏污,怕要化脓,须尽快处理。”用热巾轻按她右胁下的一处伤口。
染红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桥碎裂时受的伤,一路来屡屡挥动右臂,伤口几度复裂,知道不可轻忽;犹豫片刻,轻轻解下罗衫。
那金创划过胁下,连肚兜系带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开带子,右手捂着胸前水红色的锦缎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蘸水专心为她抹去创痂上血污,却听染红霞问道:“你……头一次的对象,是……是你的心上人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摇头。
染红霞低声道:“我以为头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来不是。”
耿照摇头:“我不是。”便将当日满春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没笑我不济事什么的,感觉起来很像我阿姐。”耿照耸了耸肩:“想到是阿姐,心情便轻松多啦,很亲切似的,也就不那样怕。”
若在平时,听他将青楼女子比作自己的姐姐,染红霞肯定愀然变色,斥为轻浮无行,此时不知为何,却觉耿照口吻诚挚自然,并非登徒浪荡,是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觉微诧:“男子对这……这种事,也会害怕么?”
耿照笑了起来。
“怎不怕?我是给他们架进满春园的,头皮都麻啦。还好遇到了小闲姑娘……”忽见她雪白的背脊一阵颤抖,愕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染红霞摇摇头。
“我是笑我自己。口口声声劝采蓝要坚强、要活下来,事到临头,自己却怕得要命……”说着,转过一张笑得微微眯眼的姣美玉靥,两行珠泪却滚下面庞:“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耿照摇了摇头,正色道:“怎么会?你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最坚强、也最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补了句:“自然也是最美丽的女子。”在他看来,她之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从心底想珍惜宝爱的,坚强犹在美貌之上。
染红霞低垂粉颈,半晌才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别这么害怕?”说到后来声如蚊蚋,连颈根都泛起一片酥腻娇红。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点头道:“交给我罢。”将衫子铺在火边,褪了一身衣物,轻轻将染红霞搂倒。
她惊呼起来,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耿照动作很轻,却不容丝毫反抗,搂着她浑圆的香肩,温言道:“都交给我罢!别害怕啦。”轻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缓缓拉开。
他膂力极强,染红霞入他怀中,顿成一只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环过她的肩头,既轻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来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红色锦兜,满满的握住了一只结实坚挺的左乳。
她最是宝爱双峰,连沐浴时都只掬水冲淋,至多轻轻拍打、按摩,令结实饱满的乳房不住弹动,从来舍不得用一点大力,此刻骤被一只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一丝呜咽似的低吟无法控制的逸出唇际。
耿照揉着她饱满弹手的乳丘,比起黄缨的绵软硕大,染红霞的双乳便如一对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只微微摊扩,依旧保持着完美挺翘的尖桃形状,令人爱不释手。
她乳晕比铜钱略小,呈娇艳的樱红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抚捻一下,便仰天高高昂心,翘如幼儿细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声,将樱核儿似的硬挺乳头含入嘴里,用牙齿轻轻呕咬,舌尖滚珠似的一阵弹动。染红霞“唔”的一声轻衔玉指,仰头轻轻颤着,红潮从颈间、锁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沟间沁出点点汗珠,夹着双腿不住摩擦,垫在身下的布衫已湿濡一片。
他翻过虎躯,将娇艳的玉人压在身下,结实的腰杆挤开两条修长玉腿,又硬又烫的赤龙杵抵着她腿心处,顿时陷入一团热烘烘、浴滴润、柔若无骨的嫩脂之咩,杵尖隐约被两瓣门扉似的酥肉夹着,却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带着一股流沙般的吸力,无缕多用力气,便缓缓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动情与否,竟有天地云泥之别!”
染红霞的花径口藏得极深,龙根缓缓挺进,杵尖陷入一团软腴嫩瓤,滑腻紧凑,却无先前那种门前紧锁的挤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擅她双乳,将弹滑的乳峰挤握在掌间大力揉捏,一边吮着坚挺的乳头。
染红霞抵受不住,“啊!”的失声叫唤出来,这一叫便如江河决堤,再也无法收拾。
她这么个英飒挺拔的人儿,叫起来却像受伤的小动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偶尔迸出一两个尖短娇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夹着一段段呜咽似的哀鸣,闻之欲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残。
她伸手抱他脖颈,双腕却被拿住,越过头顶压在地上,压得柳腰拱起,坚挺的乳房抵紧他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洁白皙的腋窝,用舌头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中,顺箸束起的结实乳肌一路啮咬回来,最后噙住樱桃般勃挺的硬红蓓蕾。
“啊、啊啊啊……”染红霞轻摇螓首,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张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红霞的腿心深处突然像豆荚裂开,翘硬的杵尖往下一陷,挤进一处比想像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缝隙,通道仿佛一夕打开,周围油润依旧、紧凑依旧,却无法再阻龙根侵入之势。
他一点一点挤进又软又韧的嫩剌,直到贯穿皱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龙根直没至底。
染红霞四肢缠着他,粉颈一仰,张嘴却叫不出声来,睁大的美眸里一片空茫,美丽的胴体紧绷如钢片一般。
(进……进去了!)
那硕大无比、坚硬如钢的狰狞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娇嫩的身子里,滚烫得像是烙铁……染红霞忽觉彷徨,压制腕间的力道一松,双手忍不住穿过耿照胁下,抱紧他结实强壮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铁一般坚硬?”
耿照缓缓动着,尽量不使她感觉疼痛;过得片刻,紧迫的嫩膣中液感渐浓,丰润的淫水汨汨涌出,不觉越动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结实的小腹肌肉绷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动如蛇。
染红霞的呼吸越见急促,檀口中迸出娇娇低吟,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她自幼修习高深武学,练得筋骨强健,对痛苦的韧性与忍耐力均倍于常人;破身之后,又得耿照温柔对待,疼痛中渐渐有了一丝快美,开始领略男女交欢的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一双修长玉腿扛上肩头,见她盈润的足趾蜷起,被汗水淫水打湿的股间狼籍一片,夹着丝丝落红,不觉插得更深更狠。
染红霞双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来,圆挺的双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酥白的乳浪之中漾着两点红梅,娇躯摇动间汗水飞溅而出,娇痴的模样分外动人。
他已射过三回,本该十分持久,却抵不过身下美人的销魂痴态,再加上染红霞花径深藏,不仅处子膣内异常紧迫,杵身如入鸡肠,玉门外那粒肉芽更是坚挺如软角,频频刮着龙杵根部,与她腴润的耻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时,已有一丝泄意。
“我……”他低声道:“我要来了……”龙根一挑,记记都刺在膣中深处,转眼连插数十下。
染红霞承受不住,扭动身子似要闪避,两条修长的玉腿却不由自主高高举起,让他刺得更滦,挺起骄人的浑圆乳峰抵紧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紧闭星眸,颤声娇呼:“快……快来!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声,抵着膣户最深处,滚烫的阳精凶猛喷出,满满的射了她一回。
染红霞被射得一阵痉挛,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际滑落,丝一般的肤触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顶,撞得她双乳迭宕,膣内痛中带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涌至,隐隐被抛过了一小层峰。
耿照射得头晕眼花,倒卧在美人湿暖的乳间。
爽啊,够长,厉害,艺灵界版,幻想无穷,长而不乱,好文啊!不错,楼主辛苦了!染红霞的双峰间乳肉沃腴,被汗水、爱液、唾沫涂得一片湿亮,布满捏红的指印,以及几处淡淡齿痕,更衬得乳肌通透,饱满的乳桃几近完美。他看得情动,才消软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无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转过来,让她平趴在地,又从股后进入了她。
染红霞的臀股肌肉结实,十分挺翘,即使平平趴着,亦如两瓣雪白的浑圆硕桃。耿照沾着浆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声低吟,回头埋怨:“好……好深……”檀口边咬着几络湿黏乱发,平日娴雅中带三分英气的秀丽面庞,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淫靡娇艳。
耿照见雪股问还沾着些许落红,不敢太过粗鲁,裹着浆黏徐徐进出,柔声道:“这个姿势最不费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红霞以手肘稍稍撑起,一头青丝披散在雪白浑圆的香肩之前,闷闷腻腻的娇慵喉音自发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闹孩子脾气,又如饱饮醇酒,将醉未醉。耿照听得怦然,龙根益发胀大。
染红霞一被撑挤,颤着垂下粉颈,膣户里一掐一放的,低头婉转娇啼。
耿照去攫她乳峰,双手却被她满满抱住,如婴儿依恋乳母。耿照趴在她颈后,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润的幽幽发香,片刻正想挺动下身,却听如瀑青丝里,传来一阵悠悠断断的轻鼾,染红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说法,毒性一旦中和,便会生出嗜睡的症状。他小心抽出手臂,为染红霞拭去汗水落红,约略披上衣物,将黄、蓝二妹安置妥当,又添了柴火,这才擎着火炬,整衣出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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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螺峪里天一线。星月一线,溪上的潋艳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于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水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罩着一层青气,不禁担心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声青烟盘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冲撞,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林摇,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睛,四周地貌却仿佛印在心上,信步来到岩下,席地盘膝。
再睁眼时,只觉星光透亮,就连水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自己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睛,低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着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着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问道:“前辈,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绿巧合,因而现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方夜空,缓缓说道:“上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州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方分别由北方的介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东方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为弱小,却富狡智。他们将族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方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小撮,最后被驱离家园,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于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最后,东胜州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中的书库翻过《东海太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二。
《大东海太平记》出自本朝元勋、一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萧谏纸之手,他游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文档,写成了一部长达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着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大悦,立即诏令颁行天下,着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学均有收藏,一时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首倡四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流传的神龙所化……凡此种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却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于玉龙朝后的青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二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读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阵列甲兵数十万、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好看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我知道。‘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自己则化成龙身鏖战,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太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州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后世有版图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帝’、‘皇’二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国。”笑了片刻,正色道:“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于异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方的朱襄、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夺取天下。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绍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族后裔遂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奇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头,不禁瞠目结舌。
“另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
“七百年前,指剑奇宫与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第二集 第九折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东胜州;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由此关联。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清前辈见谅。”
老人摇摇头,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小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能够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尽’意思是说这场妖虫之祸,是从白城山以东——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皱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虫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虫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做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铸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而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孤独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番侯节镇陷于混战,一旁还有盘踞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对比昔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心中一动:。
“前辈是说……二度重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阴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始终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妖刀无法产生虫王,自相残杀之余,反而更加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精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各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流血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宫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随口安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精华,有得你这般小看!”魏无音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越,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怕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指剑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笈……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有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州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大法’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大法’,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炼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决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时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低档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夺舍大法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史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道,凤目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高手对决,夺舍大法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大法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道:“夺舍大法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炼夺舍大法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心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他诡秘的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世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大法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转移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级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果通常会比较好。”魏无音解释道。
“那么,”耿照想起一事:
“心识转移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舍大法;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大法转移,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治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就收转移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道:“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大法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了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老人叹息:。
“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来得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大法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
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
“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须将心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乜眼道:。
“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大法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意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常年推测而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待:“夺舍大法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雏蜃,云?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夺舍大法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
“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剔写书一龙口村“”七叔:“姐姐:”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着“姐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姐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净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粮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姐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俐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坏,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
“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第二集 第十折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原来昨晚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着谈剑笏退往湖荫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鹿别驾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的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身边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面一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妖刀,一样讨不了好。点头道:
“也好。只是天还没亮,也不先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候。约莫清晨露重,一个个都是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么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呢!不怕人笑话。”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着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动员两百多名弟子。谁知道灵宫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近七成,紫星本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打算。”
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到:“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个地方填肚子,要干起什么来也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迸发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道:“你是哪件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谎,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孤苗观来的,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号。”
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的制度:每年春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受戒完成发给戒牌、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玄门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出身的青帝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去总坛之时,均需缴纳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来往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孤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
这顿饭钱便算是孤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观里”
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儿……”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孤苗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宫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腿伤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
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
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扣掉存心观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星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若让宗主知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兄弟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左右被激起敌忾,纷纷骚动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
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宫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取了银钱,才好办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着便是。”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颌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游侠。
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都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我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扇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宫殿,就属你最丢脸,堕了本门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以代劳,一刀割了便是,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宫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饱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去,低着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残杀,我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才觉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起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宫殿,总不能叫他们暴尸荒野。吃完饼之后,众人随我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么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一干外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iCMS.PageBreak--#“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及此处,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民道骨仙风的道长,往红螺谷的方向去了。”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史弘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那个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字、一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现在、被公认能接任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族中不旺。胡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胡氏的这根独苗,鹤着衣迟迟不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呆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
“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谷。”苏彦升头也不会,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
◇ ◇ ◇ ◇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着红螺谷的峡间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升起一条灰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头大叫:“二师兄,你快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臞、宽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无音,又听得黄缨、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内力造诣远飞耿、黄二人能及,这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二人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大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心想:“找不到师傅,又失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衣保护,一时间难以的手;再加上灵宫殿一役损失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尸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水月亭轩的师妹?在下观海天门苏彦升,并不是坏人。”黄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圈着小嘴大声回答:“我是水月亭轩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姐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
“我……二师姐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快放绳子下来!”
“万里枫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都不是举足轻重之人,唯恐对方不救,赶紧把师姐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二掌院也在么?怎……怎么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了!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吩咐:“去找些绳索来,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左右称是,纷纷挤进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尸,决计不能让指剑奇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无休止。
这水月门的小丫头,还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顺手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染红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传遍东海,据说犹胜师妹任宜紫一筹,约与许缁衣相类,是个麻烦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还好办。”苏彦升暗忖:“若她神识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时,再将绳索割断,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离,摔也摔死了她。”
却停耿照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他探头到:“小兄弟!你说有什么危险的?”
耿照叫道:“万劫妖刀,便在附近!你们若不离开,便将绳索垂将下来,先避一避。妖刀下不来的,这里很安全。”天门群道听得一愣,俱都笑了出来。曹彦达忍不住笑骂:“他奶奶的!黄姑娘,你相好的脑子不清楚啦,居然说下头比较安全。依我看,你们就别上来啦。”
黄缨听他言语粗鄙,大起恶感,只是求生的机会千载难逢,暂不与他计较,抡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闭嘴好不好?添什么乱!”无奈耿照的肩膀肌肉结实强壮,打得不痛不痒,倒是她自己十指指节隐隐生疼,不禁气结。
黄缨见绳索越来越近,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头对耿照说:“你去将红姐她们背出来,我先上去,一会儿便轮到你们。”耿照摇头:“别上去。听我说,妖刀就在附近……我闻到那股味儿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
黄缨握住绳索,听他说得郑重,顿时犹豫了起来。
苏彦升遥遥望见,大声道:“黄姑娘,烦请你与耿兄弟帮个忙,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在绳上,让我们先将他老人家救上来。”黄缨一听,登时不肯放手,急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作甚?”
苏彦陆道:“魏老前辈是江湖名侠,死者为大。况且,你二人若都上来了,谁能将遗体缚在绳上?”黄缨不依不饶,只说:“我不管,先拉我们师姐妹仨上去,别的没商量。”
曹彦达不耐烦了,怒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将绳索砍断,谁都别上来!”
这下连黄缨都听出不对:“看来他们要的是老头儿,不是想救人。”索性绳索一放,冷笑:“是么?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种你们自个儿下来。”曹彦达沉不住气,急忙骂道:“小浪蹄子!你犯什么浑?快将尸体缚上!”
苏彦升寒着脸低喝:“你才犯浑!闭上你的嘴。”扬声道:“黄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不跟你绕辔说话。你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好,我拉你们一块儿上来,这你总能放心了罢?”
黄缨还未答话,始终歙鼻闻嗅的耿照突然抬头,自言自语道:“来不及啦。”问黄缨:“你信不信我?”黄缨被问得一怔,俏脸微红,咬牙道:“你要敢骗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点头:“让我先上去。”
黄缨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耿照拉住绳索,大声道:“苏道长!请让我先上去。”稍微退开了小半步,有意让苏彦升看见自己。苏彦升皱起眉头,忽见他背上布包的形状十分眼熟,心念电转,不禁一凛:。
“是赤眼!”
他见过魏无音持赤眼与幽凝相斗,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触人身的方式寄体,持之无碍,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价值更胜魏老儿的尸体百倍!”强抑狂喜,不让声音泄漏一丝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来。”右手握住剑柄,待耿照爬上山崖,便要杀人夺刀。
绳索的一头绑在崖畔的一株大树上,耿照试了试紧度,双手攀住一蹬,没等崖上的道士们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苏彦升暗自凛起:“这小子身手不坏!”低声吩咐:“一会儿他爬了上来,大伙儿并肩子齐上。”众人会意。
另一名紫星观弟子屠彦昭嘴唇微舐,眯眼笑道:“师兄,我瞧那姓黄的小妮子身段不错,水嫩水嫩的,是不是……这个,嘿嘿。”旁边的瘦子萧彦坤怒斥道:“你犯什么浑!要喝头汤,轮得到你小子么?也不问师兄喜不喜欢!”
屠彦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师兄是什么人物,爱这种乡下姑娘暧?我听说那染红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这等罕见的销魂胭脂马,才配得上师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儿瞎撩拨!”众人一阵哄笑。
苏彦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寻获魏无音之尸的大功,心情大为放松。那染红霞他曾在洞灵仙府见过几回,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确是个高挑健美、玲珑浮凸的端丽女郎;若能品尝那具高高在上、一世的娇美胴体,在灭口之前尽情取乐,倒也是桩美事。
他抑着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为重。事情办好了,再乐一乐也不迟。”
忽听曹彦达嘟旷一声,指着林间:“二师兄,这里照辈份往下数,除你之外,再来便是我了。那个染红霞归你,这一个可得给我,谁都不许抢。”他腿伤不便,担心,不先说好,届时大伙儿“哗”的一声恐后争先,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林中行出一条娇小身影,上身仅着小衣,玉色的肚兜裹着两团小小乳鸽似的细致绵乳,浑圆的乳廓线条起伏柔润,乳首尖翘,光看便觉得触感无比娇嫩。
少女裸露出纤细的肩颈,双肩对比娇小的身材,算是相当宽阔挺拔,然而肩线瘦不露骨,浑圆有致,衬与细细的颈子、细细的锁骨、细细的胳膊,精致可爱之中透着股结实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点都不怕会揉碎了她。
她虽然生得娇小,下身却比上身要长得多。被雨水打湿的纱裙中,透出两条白生土的结实美腿,并非是细细直直、如骨瓷般的纤弱之美,而是线条起伏玲珑,隐含着肌肉的结实与力道、充满柔软弹性的一双长腿。
仿佛呼应着双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线浑圆峰起,连接到大腿的部分连一丝赘肉也无,挺翘到教人无法移开双目的程度,侧看仿佛一只曲线惊人的细颈圆瓶,美臀上几可置物。
天门群道看得呆了,谁也说不出话来。纵使少女绷带缠头,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美丽杏眸,小手里拖着一条粗大的铁炼,众人也不觉有异;虽看不见少女的真正面日,已觉是天姿国色。
少女裸着赤足,猫儿似的窈窕行来。
伯着黑泥的小小脚儿形状姣美,反而更显白皙精致,与赤裸的肩颈肌肤一样,呈现出一种涂了奶汁似、层层浸裹的滑润浆白。这润白是如此之浓,以致膝盖、肘踝等皮肤较薄之处,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种粉酥酥的橘红,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彦昭“骨碌”一声,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点忘了滑动喉管,一咳之下稍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黄的我不要了,给你好啦!我……我要这个。”曹彦达嗯嗯应了两声,才省起他说的是什么话,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苏彦升惦记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浑话,见耿照离崖顶只剩丈余一离,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跃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扑。
稣彦升重心不稳,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这小子早有准备!”正要起身,一片泼漆似的滚热浆液兜头撒落,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揩,却见满掌黑红,浓重的腥刺味冲鼻而入,竟是鲜血!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愕然抬头,但见一柄巨大的铁炼石刀挥洒开来,拦腰扫过三名师弟,那三个人形就这么硬生生“爆”了开来,所有的肢体形状一瞬间粉碎殆尽,满腔的血浆如瓶破汁流,随着残肢肉块崩溃涌泄,转眼便淌了一地。
苏彦升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二,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颤抖着倒爬几下,手掌“唧”的一声,忽然按进一团温热湿黏之中。缓缓转头,赫见屠彦昭双目圆睁、满脸披血,颈部以下摊成一片绞肉似的浓红汁块工白森森的断骨四叉戟出,仿佛拗辔了的梳齿。
他按压之处似是一团脏腑,手落浆出,温热的血汁混着膏脂,不住汩汩液涌,似乎还在跳动。
苏彦升惨叫一声,忽觉颈后风动,岩柱般的狞恶巨刃轰然扫至,千钧一发之际。被耿照推着滚倒开来,堪堪避过:“哗啦”一声骨拆肉散,数不清的碎肉断肢飞落在两人身上,几乎盖满。
“快走!”
耿照勉强从滑腻的血浆中撑起身子,拖着苏彦升往烽火台奔去。
苏彦升两脚发软、顶髻摇散,一头乱发被血污浆住,忽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双手不住乱摇;耿照膂力强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拖,“碰!”一脚踢开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门,拖着苏彦升往二楼。
迨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逻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筑则是简单的木构:二楼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护射击用的女墙,上覆牛皮篷顶;平台中央挑空,从一楼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砖制的积薪槽。旦外敌来袭,于此问堆起柴草、干牛粪燃烧,其烟笔直入空,数里之外清晰可见。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过女墙箭垛往下望,台后的小校场已成一片血池塘,十余名紫星观弟子通通化成红浆上漂着的残肢断体,有些被砸得糜烂不堪,有的却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齐整的断口。
他隐约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碧湖拖着万劫刀柄的粗大铁炼,静静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红,显得加倍白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这把刀了。
碧湖被万劫刀附身时,持刀的姿势与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轻盈,动作却很笨拙;以细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无端消耗肌力。经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行动逐渐回复成小个子的灵活敏捷,走路开始有了少女的娇美韵致,改扛刀为拖刀,出招也多以铁炼发动……
而铁心木的气味,证明她已开始修习万劫的独门武学《不复之刀》。
——但,什么是《不复之刀》。
耿照抱着头,几乎想一把拧将下来;无奈脑海之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恶!”他咬牙切齿,努力回亿着万劫刀与铁心木之间的关连,忽听苏彦升尖叫:“快!快叫人来!都杀光了……都死光啦!”从怀中摸出一只火号铜管,对天一拉,“咻”的一声尖锐声响,烟火冲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见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碧湖身子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顶。“糟糕!”耿照赶紧夺过来,远远掷出,已然来不及了。
碧湖拖着万劫刀点足掠至,铁炼“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啸而来,轰的一声巨响,烽火台的木构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摇摇欲坠,碧湖正要挥出第二刀,陡听一声长啸,马蹄声才在林间辔起,一道黑电似的巨大马影已穿出树林!
马上之人正是“策马狂歌”胡彦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后,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寻苏彦升一行的踪影。胡彦之周游天下,曾拜师学过无数杂艺,精擅一门名唤“缩地法”的捕猎追踪之术,其实已寻至附近。仗着那罕见紫龙驹的神异脚力,一闻本门警讯立即赶来,遥遥望见地的血池残肢,惊骇之余,不觉动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残杀!”按住鞍上的并鞘双剑,便要擎出。
他与碧湖之间相距约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铁炼,犹胜万劫之长;但以紫龙驹的速度,却是眨眼可至,碧湖绝对不及回刀出手,双方可说是胜负已定。
耿照探出女墙,正想叫他剑下留情,勿伤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无数掠影残识陡然间组合起来,终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体是怎么来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却见紫龙驹四蹄交错如影,雪一般的长吻烈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挥刀,静静而立,平举万劫。
胡彦之迎着刀尖一歪头,控马钻入内侧,顺势倒出剑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后一个“气”字方落,胡彦之忽捻膜后伺衔,额闲绽出一蓬血花,手指松脱剑柄;紫龙驹的吻部溅出鲜血,迎风披额,覆住整只左眼。那马前脚跪折,庞大的身躯“碰!”一声侧倒在地,向前滑出丈余,连滚了几圈才又一跃而起,着头窜入林中,不住撞断枝叶。
胡彦之被抛下马背,一路滚到血池边缘,伏地动也不动,血腻渐渐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马如龙。名动东海的“策马狂歌”却在一瞬之间,双双都被制伏。
这就是妖刀万劫的独门绝学,隐藏在粗犷狰狞的石刃之中,片物无声、杀人无形的——
“不复之刀!”
第二集完第三集
第十一折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
苏彦升差点破胆,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他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奔跑的动线如水中游蛇,又有些像是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之间,已切入万劫刀的挥动
半径以内,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苏彦升对“轻功”的既有印象。那种水一般流畅、完全没有顿点的连续动作,看不出有什么内力或招式的运用之处,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极端灵敏的知觉、异常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融合而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阴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粘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裸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尝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内侧淌下,赤裸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熟果香,热烘烘的一阵湿润,不觉蹙眉:“杀人……真的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一旦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持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击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径方圆之外,以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还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炼,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 劲风自头顶扫过,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一把拉开。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头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两株大树如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钻进了茂密的树林中。胡彦之点足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道:“走上面!枝叶越茂密处,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觉一怔:
“你不会轻功?”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老实实说:
“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于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 “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低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离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十分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开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 TVNgj.`+u!
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乱 ^i|R6o O_5
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悄悄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 Wxj_DTi[1"
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的 o MJ ` _
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妓院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小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
“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小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
“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
“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
“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 “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头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阵列,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
“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 )0g !lCf b
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糊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 “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
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
“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在玩乐中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沈,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方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着体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见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好事遭人破坏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纤细秀美,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着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颤抖着滚到了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
“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
眼么?” _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第十二折 暗香浮影·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扬,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人一并去了。
柴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二……横家姐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姐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气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姐姐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姐姐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随口指点:“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姐姐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姐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姐姐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兵驰援水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姐姐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姐姐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姐姐。”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君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蜂。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无。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忌。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潸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覆念诵几遍,忽然抬头:“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梁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脍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疴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闲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画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盘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圆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iCMS.PageBreak--#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分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昨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楚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个对自己友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姐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借。”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父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覆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缦,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姐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
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络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
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
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
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
“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
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
眉,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脚注?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
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叩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
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
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
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
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
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
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
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
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
待在闺阁里细语叨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姊姊,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
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何必问我
‘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迟
疑片刻,小心道:
“琴魔前辈临终之前,是将赤眼妖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
低头继续办公,仿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
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
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
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
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
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
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
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
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
横溢,像是姊姊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怦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然是希望全东海的
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
及。”
横疏影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雪白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
颤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
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份低微,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没准
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用我的口,把消息散播出去,取信东海
其它六大门派。我若猜得不对,你可以纠正我。”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
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
“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
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
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
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
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
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
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
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
入长考。“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
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
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
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
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总比同时说服六大门派要来得容
易。
“我会将赤眼妖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如果观海天门的鹤
真人,又或者是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
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
‘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其门人历代均担任东海的冶金官,
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的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
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跟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一样吗?无论央土的政权如何转换,埋
皇剑冢始终都是天子祭天埋剑、乞求武运昌隆的祭台。久而久之,便形成一
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仿佛自言自语。
横疏影向来喜欢同聪明人说话。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说道:“玄犀轻羽阁的历史之悠久,甚至见证
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锳’铸造出举世无匹
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
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东海武林除名,什么都没有留下。”
“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梦幻,仿佛说着什么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
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着猫儿似的美眸,
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
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
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
仿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但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
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你不许说”,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
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
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它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
丝顽皮戏谑。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 ◇ ◇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
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之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
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
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
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间曲起长腿、扭转腰枝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
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
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为自己的身体感到十分骄傲。
在武林中,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
高明的武功与柔媚修长的诱人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
子独有的窈窕身段,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
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
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
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
分明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
贞操,以两人身份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
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
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
“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
中的青紫衬缎之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仿佛上了层雾润
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
然不同,更深沉也更细腻,仿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
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奢豪的生活,甚至见过许多价
值连城的珍贵木料,其中却没有这样轻薄却坚韧的质地。面具的厚度只有分
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然
而入手的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被雕成一张极端细腻的女人脸,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着一股野
性之美。与精致非凡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的部位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
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模样;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
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也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就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
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
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的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
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
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密奇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道:
“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
‘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
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
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地望着她,面具的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仿佛
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沟里的一条盐腌尸
殍更加珍贵抑或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
最骄傲得意的身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的堡垒终于
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
水。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
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 ◇ ◇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
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一只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
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
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
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
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没有按照设定的
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
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条铜
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
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
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
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
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
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
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之上,那
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
光。毕竟是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
窗后头,静静等待。
◇ ◇ ◇
“我要怎么联络你?”她质问“那人”,语出咄咄,仿佛想为先前的心
怯扳回一成。“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
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缝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
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
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
的!”的可怕错觉。
[ ]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
仆役……通通都不要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
负双手,缓步离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
外凄厉:
“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
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
去,仿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间
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 ◇ ◇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
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
清澈的双眸还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只非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
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
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但隔着十丈的距离
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
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
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的任何一只脚爪都远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
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型……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
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
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
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
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
林夜鬼”的面具之时,觉得世间仿佛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
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不住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
直到发顶没于窗槛之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要有了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
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
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 ◇ ◇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
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
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仿佛兽槛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
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
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
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既来得晚,年资又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
以来也渐渐习惯了。
板凳床紧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因为就在后门边,
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
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
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
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
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
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
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
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
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
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
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传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
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从此平步青云,都对他
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
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
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据说有
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是资历而已,只消在
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
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乡绅之子的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
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
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
狠地撂话:“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悻悻然地倒
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众人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然拥被起
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模样虽然颟顸,行动却没什么迟疑,汲着一
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他双目已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
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
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落座,并着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
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
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皎洁的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浆液浓如豆乳,
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里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
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
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
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
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他个小结实,寡言、木
讷,不善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流
影城铸炼房里毕生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
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
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
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
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
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
轻蔑目光。据说日九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
也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日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到前堂短短两
个月内,已在不同场合、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之后,有一次耿照忍不
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
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
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
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
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
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
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
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
国长孙氏出身,名叫长孙旭,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谁听都像是瞎扯
的鬼话。执敬司的老人们故意戏耍,将“旭”字拆开,当作绰号叫着玩儿;
“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耿照懂了之后颇为不
豫,长孙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
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
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耿照听得哑口无言,却把这些话都记到了心里。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
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居然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
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
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你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拥被坐起,手摇溺壶,说得一
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
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了。”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
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
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
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
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听过的版本有过之而无
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
“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无语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来到流影城之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
痛,仿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
时,犹自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
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
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
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
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仿佛正嘲笑着他的无能为
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
想再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著力
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
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
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被露水打湿的杂草
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
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
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
他嘟囔着,舒服得卷成一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
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起码你我不喝。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
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姊,其它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
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
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
成天跟人打打杀杀的。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姊。”
——阿爹……和阿姊。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
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
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枢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
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
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
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
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
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
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
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
耿照、长孙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
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
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
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
味恣意混合,形成一种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的个个是饿死
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
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措辞粗鄙,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
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如果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大概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上下下都像面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嘶吼咆哮,头一
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觉得非常自在——在这里,无论烧好一镬姜
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
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
事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
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
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
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
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
贵许多。
事实上,长孙有一项人所不及的才能,大大提高了众人对他的依赖。尽管
经常欺负他,执敬司庚寅寝房里的弟子们却无法一天没有长孙日九。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随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畔,权
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不仅有个人寝所,三餐若非服侍二总
管用饭,也多在自家院里享用,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
可想而知,鲍昶、文景同等老人决计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反正下面永远有人等
着要巴结,层层相因,最后全变成耿照与长孙日九两人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
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
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
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随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房里的鲍昶等中阶
弟子也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快手快脚打好饭菜,忽听身后远处一人粗声粗气吆喝:“喂,
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
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
了。长孙小眼微眯,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
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
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东方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金灿灿的朝阳撒入四面挑空的厅
堂,反倒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
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扇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
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
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
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
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
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
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
得一脸坏样:“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他高举左掌,对众
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
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
“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看得出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
峋的背影有些佝偻。穿着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一样汗湿的单衣短褐,一
样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
间,才会虬起一络一络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乃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
“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
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一个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
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跟着日九进出大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除了实际指挥琼筵司
运作的郑师傅外,并未注意其它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
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是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
“老泉头”。呼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
他生得深目高颧、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
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
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玉蟾王朝亡于北方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
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
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烈。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
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
师出手的片刻。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
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
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
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
盖,殷殷吩咐:“老泉头这道‘棺材羊’,开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
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
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
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
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
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
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
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
想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仿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
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
“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
郑师傅心痛如绞,仿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
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
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
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
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那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
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
不妙。忽听一人道:“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
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
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
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
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
中心,左掌一松,单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连
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是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
试罢?”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
越好。”
耿照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
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
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
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摊成了
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
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
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
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口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
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
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
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
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
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
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
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
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
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
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
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
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
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
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
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
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还在忧郁着,勉
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
名问不出来,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
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
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
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遥唤道:“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
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
“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
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
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
突然都变得深沉内敛起来,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
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
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肉条;良久,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
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棺材羊”名菜,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
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
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
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执敬司规矩虽严,毕竟是上级机关,不若铸房兵营那般严苛,无论是三班
行走的行首何煦、钟阳,抑或二总管底下的严、吴、司徒三位管事,都鲜少在
早膳前集合众弟子听训。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
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
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随班弟子共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
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随
时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
班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
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
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
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城主他老人
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三月初三)
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
为平望都的羽林军、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剑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
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
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
照精于定制生产,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
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
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
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
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
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
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正所谓:“青锋
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
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份,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
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
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
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
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
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
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
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司
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不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
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
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
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
打量片刻,淡然道:
“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
“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都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
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仿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
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
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
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
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满厅轰应,弟
子们三三两两,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往
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
闪过一抹狡黠之色,神情似笑非笑:
“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 ◇ ◇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
班。昨夜染红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
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
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而已,随即又恢复成平
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
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
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
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
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
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
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衾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
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
着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
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
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
之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
四方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
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
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
庄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
服。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
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园不断扩大,或做修缮、或盖新楼、或置花石,
一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
还久,方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
长廊的尽头通往一处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
水面,宛若池塘。
仔细一瞧,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着无数错落阴影,似是铺得不平的方形地
砖;水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划船驰马的,精细
到连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飞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
,显露出的美丽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
柱,做成了码头的模样。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
起。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
的钟磬响,其声虽然悦耳动听,却是凌乱破碎,不成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水花四溅,其中几具舞俑小人便
开始转动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动关节。只是亭中的磬
音断断续续,小人稍动即止,无甚出奇。
他虽没来过这片私园禁地,却也听执敬司里的老人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
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逄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
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屧凌波”
。
逄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
机关,一阵布完又觉不足,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复多年,覆笥山里阵法
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
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
老多已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逄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
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
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
求见城主大人。”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响,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
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虽不见一条清晰的人影浮现,横疏影仍是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
“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只见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
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所坐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
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成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
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
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
光看就觉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
说一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
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
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
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
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
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之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
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
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一旦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
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然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之外,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
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
纱裙裾之下、那双小巧精致的鹅黄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
帮小妮子差劲透啦,逄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十
分轻浮,一点儿也不像是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颤,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
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
这‘响屧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
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逄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
方,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挥霍成性,这方面横
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
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沉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颤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仿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
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咬着丰润的唇珠簌
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起来,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就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得十分娇憨,
连口吻都酥腻入骨,仿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
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好不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好!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交给耿照。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
身,轮番勾去了鹅黄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
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
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
的玉雪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塞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
疋,相当于男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
乳浆敷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
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
好看。”伸足一点水面,又倏地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
才又踏水而过。
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
自后山的天然温泉,而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阴阳双环,此为
“响屧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
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敬畏惊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
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闻,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
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倒还记得你入
城的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
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
面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
磬声。
仔细一瞧,原来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
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
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逄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
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以机簧连接到亭
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就会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
水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
生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暗自摇头,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细细
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刻才笑着说:“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
春’。”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
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
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屧凌波”束手无策,极可能是逄宫开了个玩笑。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可以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便是我的能
耐。”
#--iCMS.PageBreak--#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曾对独孤天威如此转述——逄宫耽于机关阵图的研究
制作,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山下草庐
的门僮传递。
“如果你要的是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两者皆
值千金,你自己决定。”童子如实转达。
大凡演奏的乐器,都有把位或琴徽之类,用以标示音阶的装置。然而在这
座“响屧凌波”里,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
于是一把三丈方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便是天下第一琴师亲
临,一时三刻无法弹奏。
横疏影不但要弹奏这座“响屧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弹一阙完整的“玉
楼春”。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
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歌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二
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
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
那歌姬想起传闻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尽失,
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乐
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
蓦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
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
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
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
帆驰马,宛若活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然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
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
的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
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
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
滋饱水的新嫩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
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
觉简陋,仿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只听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一身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
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
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
连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
来,本座赏你一杯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被溅得一
头一脸是水,连头发都湿了。“我跟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是全东海
最好的歌姬舞伎,谁也比不过!”独孤天威像熊一样的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
对众女大笑:
“她当年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
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
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而已,旋即强作镇定,一边
笑一边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
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脸
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又想你啦!
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
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
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想得起么?”无奈
怎么也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了开来,两座绵软柔腻的圆乳因
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
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
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
茸……
隔岸,耿照几次想飞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
蹈,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怦然心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
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
雅、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居然令他毫无来由的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如此焦虑的原因。在这里,她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总
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份、有地位的首脑之一,不是掌握五千精甲的女
中豪杰,就只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而已。时间在独孤天威浑沌的脑袋
里停住了,连带在这片他自我软禁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
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荒谬绝伦的浑沌庄园里,不断回忆着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
击二总管受辱——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了钟阳话里的含意,飞也似的冲
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随班行走的架子:
“奉……奉二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城主。”
那侍卫是见过他和二总管一起进来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
有急事!”
“同我说也一样。”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城主及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
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狂奔而去。第十五折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沉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
当耿照奔回“响屧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红的沃腴乳间,一手抓着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玉乳,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缘,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体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水花。“小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小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二总管,衣湿沁骨,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二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二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小园,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着些许雨毛。耿照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二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从伞下向外望,仿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心头一暖,笑道:“二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二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于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问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燸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樱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二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二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军区内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二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人,东海“九通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吩咐:“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二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水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水邸报》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观。近年秋水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二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盘算?”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二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片刻。”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失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日“鼎天钧”、刀日“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南陵游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林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相貌颇为英俊;衣著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推断,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庞大,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仿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孤独。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集合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倒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抬头,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目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身分,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于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二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文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二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味,还请二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钱粮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着;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奇闲了。过去十年问,横疏影时时防着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意外。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林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细白哲的兰花小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办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已。这是天大的好事,何来冒味?”
岳宸风闲言微笑,摇了摇头。
“二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观三府竞锋。”他目光锐利,直视着对面的娇小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二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无不砥砺精进,以求今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二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方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方得为羽林禁卫铸造城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购买,成本是工部军器监自制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乐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武器;如果不够,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希望自己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胜,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握邓江漕运,利于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于此。
“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为人作嫁?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今年三府竞锋的规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弊端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二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状的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点精神,沉着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规则,却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正的门派筹办,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今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特别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面,于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水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着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心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却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目光一紧:“因此,今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着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于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平,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着他四处参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三家敌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打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特别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须多心。”
迟凤钧也为双方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制水亭问,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着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岳宸风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彩?”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兵器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圆。过往的比法乃是文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今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兵器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败。胜者为王,才叫做武斗!”
(果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工夫亦不容小观,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铸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规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鄙!”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二月,贵城好生准备,尽情发挥。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二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着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着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于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见这位二总管,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于“响屧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头,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舌,缩着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颤抖。
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然是著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分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兄方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吐俐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仿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方能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于深山里,一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于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于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着无数虎尸;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心,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心,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
“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
“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于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仿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六、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姐姐。我姐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第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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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
支持你快发#--iCMS.PageBreak--#写得不错,封面也画得不错。楼主文字功夫和构思都不错。【第十六折 逾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没趣,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料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见到阿傻,耿照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他从小看熟了的、总是从姊姊秀丽的面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独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对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姊姊“说”的第一句话。
仍是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着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的。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得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工夫,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小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小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柳条轻轻打他:“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隔着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让人看得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划着,浑身忽然颤抖起来:
“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着阿傻。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
“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武,只聘西席先生教我读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方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彦之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挥。“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捡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着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柢,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到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
“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就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毋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它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姊蹙眉的模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席之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岳宸风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镇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不肯收,说是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还挺孝顺的呀!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心中疑问却与小黄缨同。众人见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都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翻,载运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还带回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姑娘。
“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明姑娘十分倾心,不久之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产,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打理。”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淫妇,十之八九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道:“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
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
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家产?”他扳着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摇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着是个懒妇。这种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字拿掉,小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胡彦之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沈。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有人影晃动,十分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十分熟悉,却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心头突地一跳:
“我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忙不迭地拥着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点入房中,裹着两只未着罗袜、踝圆趾敛的细白脚儿,裙摆摇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顶上伸来一只鹤颈般的幼细皓腕,随手勾去绿绣鞋,赤裸的脚掌搁上莲墩,裸足十分纤长,形状姣好,玉颗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艳艳的凤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红令阿傻惊心动魄。总是温柔娇羞、一径含笑的大嫂,竟有双如此娇艳的脚儿,雪敛微蜷的玉趾配上鲜红色的凤仙丹,说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怔怔痴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静无声,现在,连视野都只剩床板到地面间的两尺余,但黑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条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长裙滑落,染有淡淡郁金的薄纱衫子、丝缎小衣、桃红锦的绫罗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莲墩上的细长脚儿微一用力,支起两条光裸笔直的腿,随着腿主人的款摆前行,视界里所见愈多——她的腿很细长,雪白的膝弯微露青筋,窈窕的双腿曲线一到大腿之上,便显出结实的肉感,连一丝余赘也无。梨型的饱满雪臀在行走间绷出一团一团的肌肉曲线,腰上凹下两枚拇指大小的圆痕,益发衬得臀丘高耸,挺翘处几可置物。
剥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发现:大嫂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经意地踩着笔直的一线,裸腿交错、腰枝款摆,结实的臀股肌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紧绷挺、释放力量,慵懒却又蓄满劲力,犹如一头敏捷的母豹,发散着危险诱人的魅力。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铜镜与木屏风前,皎洁的月光洒在完美的胴体上,回映着若有若无的晶莹液光。阿傻注意到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先前束发的丝带连同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颈背的柔丝耷粘着微带清蓝的柔嫩肌肤。
她一身是汗。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带着一股潮湿淫糜的气息。那绝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气息,而是更骄蛮、更尖锐的味道,呼啸着从鼻腔穿刺入脑,瞬间毁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转过头,大口用嘴吞食空气,夜里贴地的沁凉滑入喉管,他稍稍回复知觉,才发现下身硬到发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也带着大嫂的体香和汗潮,浓烈一如催情的麝香猫。
绿绣鞋上沾满泥巴,还有细裈的裤脚和裙摆也是;然而,整座庄园的行道遍铺青砖,这个家里并没能这样弄脏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猫也似的走回床来。未系腰带、连对襟也没掩上的薄纱晨褛,只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胴体,什么也遮不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转头。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思绪还未运转,那双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这么蹲下来。
敞开的晨褛间,女人雪白的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卷曲的乌亮细毛覆着浑圆饱满的耻丘,同样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根尽处,有两瓣蛤脂也似的嫩肉更加湿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大嫂带着妖艳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说过。
回过神时,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顶的香玉簟上,稚气未脱的瘦白身躯挤在两条结实美腿间,大嫂勾着修长紧致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后,那细腻至极的肤触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头,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仰躺在宽阔的簟上,浓发摊散、衣襟敞开,一对椒实般的尖翘圆乳高高贲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儿的小指指节,胀得樱红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终带着笑,时而俏皮、时而妩媚,偶有一丝透出端庄秀颜的羞怯欣喜,就像他头一回见到她时那样。
这令阿傻觉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夺门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挺的下身,灵巧地套弄滑动,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间略显吃惊,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咬唇的模样似有一丝腼腆;另一只柔荑却拉他的手,导引到自己腿心,热烘烘的嫩瓤中又湿又滑,会一缩一缩夹人的膣肉却爽脆柔韧,印象中只有鲜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儿又不如她的柔嫩湿热。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紧肉吸吮,拉出一条晶莹液丝,足牵了四、五寸犹未断绝,浆腻处更胜淮山。
大嫂压下膝盖,挺起包子似的雪白耻丘,跨间线条柔媚的肌肉束紧。这个动作令股间加倍凹下一处美丽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阴蒂剥出尖儿来,鸭梨似的阴部浑圆饱满,浅褐色的阴唇犹如对剖的梨片,微微裂开一抹蜜缝。
她双手握着他的弯长,一点、一点吞入其中,紧箍着肉茎的琥珀色嫩肉间,逐渐挤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浆水。
“慢……慢点!好孩子。”她红菱似的唇瓣歙动着,朦胧的眉眼一会儿揪着一会儿笑,随着他的前进不住颤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尽没,才长长吐了口气,眯着眼喃喃笑道:
“海儿……真是好长呢!好硬好硬,都……都顶到我肚子里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划,双颊酡红,娇憨的模样简直就像天真的小女孩,又媚又痴。
阿傻难以自制地驰骋起来。
初时动作还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泌润委实太过丰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觉勃挺的杵身从无比紧凑的膣里挤出一注浆水。两人股间如飞泉喷溅,不唯臀股菊门,连小腹、胸口都湿漉漉的,进出畅快无比,几欲失速。
他的世界里安静无声,但交媾的激烈,却能从剧烈的撞击、抽搐般的颤抖、飞溅的汗水爱液,以及膣里刨刮出来的浓烈气味清楚感受。女人细白的双手揪紧枕头、揪乱了玉簟锦被,挣扎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纱帐,还试图攀上他的脖颈。他却昂起上身,只让她扑抓他单薄的胸膛,留下无数红艳爪痕——看不见,就听不到。看着她苦闷地扭动身体,浑圆挺耸的乳房在撞击之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颈张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销魂蚀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读着她的唇瓣,只能依稀辨别出这几个字,其他都是难以想象的颤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紧缩已超过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不过片刻,一股锐利的释放感猛地贯穿怒龙、冲出尖端,阿傻扑倒在她汗湿的峰峦间,杵身如遭无数小手掐握,泄得难以自停,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倏黑,竟然晕死过去。
直到某种细腻的刮粘感将他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丽的娇颜正埋首腿间,丁香似的红嫩舌尖轻刮杵茎囊底,从上而下,巨细靡遗。红菱似的小嘴轻啄龙首,小舌勾卷着舐去尖端沁出的一点乳浆,沾满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从樱桃小嘴里牵出一小条液丝,模样分外淫糜。
这是作梦也想不到的美景。
须臾间,阿傻又勃挺起来,发育过人的杵身又细又长、弯翘如刀,色泽有如上好的肉玉玛瑙,通体光滑,浑无半点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礼,自幼有仆从伺候洗浴,肉菇十分洁净,形状略微宽扁,前端却异常尖翘,犹如笔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龙缓缓坐下,阿傻顿觉整条长物陷入紧凑的羊肠小径,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环圈就;蹲坐一半,一条白浆颤涌着挤出蛤口,沿着杵茎淌下股沟,菊门一阵湿凉。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觉颤抖起来;两人同时闭目昂首,吐出一口长气。
他紧盯着她美丽的脸孔、高耸的胸脯,以及结实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这次她摇得极缓,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动,宛若剽悍的骑士;汗珠不住在起伏有致的胴体间滚动迸散,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两人接合处,鲜腥的交媾气息扩散开来,与潮汗、体味混一,嗅来格外催情。
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爱的兄长的……妻子。他俩拜过天地之后,便只有大哥能在这床、在这片温凉的玉簟之上,尽情享用这具妩媚诱人的娇美胴体,像此刻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匀停、结实有力的薄薄腰儿,用力往上挺耸……从她踏入庄门的第一眼,阿傻便爱上了这名美丽的女子。
那么温柔、那么害羞,那样和气的笑着,还刻意放慢了讲话的速度,好让他能够读懂她姣好的唇……大哥与那个人议定婚期,决定娶她进门,却拖延着不与他说,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大批红绫喜幛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小读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方便目光一移,便能掌握各处动静。“阿海,我与义兄商量过啦,打算后天迎娶明姑娘过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抬头。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神情,脸孔有着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深沉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兴许让时间变得漫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失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沈也更冷漠,埋首书堆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旁人都说:“小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服服贴贴哩!”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闲话。
——因为夺人所爱,心中难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顶,渐有一丝泄意。
(他们欢好之时,她是不是也这般尽兴忘我?)(她也像紧夹着我一样,拚命吸吮着大哥么?)(你如不想嫁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蓦地会阴一酸,胸中积郁欲狂,他猛然仰头张口,一股强烈的震动自丹田直冲喉头,似有音波贯出。大嫂搂着他的颈子,将香润凉滑的小舌头渡入他口中,两人忘情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缠绵。
热吻片刻,她转头轻啮着他的耳垂,两人交颈相拥,紊乱的湿发垂在他面上,只几绺柔丝粘在鬓颊边。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颈侧,双手捧着两只尖翘椒乳,恣意揉捏,只觉耳蜗里频频震动,濡湿着颤抖的喷息。正要起身亲吻那对美乳,肩上忽被她双手一压,宽肩薄腰的玉人奋力支起身,翘臀挺动,重重刮套着肉茎,腰腿却大颤起来,小手紧紧捧着他的脸,香汗淋漓的美艳脸蛋上透着一股狠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看清唇型:
“插我……快些!我要海儿用力的插我,快!啊、啊、啊啊啊——”
阿傻心尖儿一吊,笨拙地扣紧她的细薄小腰,小腹奋力撞着股间凹陷,又弯又长的肉玉白龙急耸,猛被膣肉一掐,熔浆似的爆出大股热流!
他射得浑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兴许是二度泄身,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双手按他腹间,撑起曲线玲珑的娇躯,挺着背翘起雪臀,深吸一口长气,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识贯出天灵,直飞向九霄云外。
岂料这一口气竟是无休无止,阿傻被她滑腻的小手按压着骨盆内侧、腿腹相交处的“冲门”要穴,又湿又紧的膣腔持续收缩,似要将还未消软的肉茎掐断。体内有什么东西不断从马眼被抽线似的汲了出去,转眼泄意变成尿意,尿意又成了烧灼针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夹得悬腰离簟,痛苦中掺着说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舒服的阴凉湿润忽自交合处弥漫开来,柔若无骨的小手弹棉花似的拍打着他胸腹四肢,那股阴润之气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灵台一清,周身毛孔无不舒畅。
大嫂捧着他的脸,又回复成他熟悉的温柔甜美,美丽的面庞似乎更加容光焕发,红彤彤的雪靥笼着一层淡淡光晕,益发明艳动人。
她轻启朱唇,温柔指挥:“吸气——吐气——乖!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言而为,还插着嫩穴的肉茎慢慢昂扬,撑得她又深又满,颤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浆滑。
在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晕死在她身上为止,两人试过许多淫艳姿势,她赤裸裸地趴在床头,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枪挑弄;将一双细腿架上他肩头,被插得欲死欲仙,汁水淋漓的股间一览无遗,白嫩的小脚儿除了汗泽体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泥土气……阿傻不想探究了。在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汉,不必等待时光,就能与大哥争夺心爱的女子;他拥有她身体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种子播进她娇嫩无比的身子里,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壶禁地满满插上占领的旗帜。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进大嫂的空闺,恣行着香艳荒唐的侵略攻坚,一遍又一遍玷辱弄脏美丽嫂嫂的娇贵肉体,乐此不疲。
◇ ◇ ◇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缩仿徨,冷静、巨细靡遗地陈述,仿佛在刨挖一块永不结痂、发出恶臭的腐烂伤口。震惊不过短短一刹,耿照忽有些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会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表情。
耿萦是温柔善良的女子,乐观开朗、待人亲切,龙口村里没有人不喜欢她,也鲜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
很多时候,人只是想替自己找个出口而已,不为别的。
“这段你若不坚持,”耿照对他打着手势:
“我便不加转述了。只说你嫂嫂曾深夜无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烧毁的半朽木雕。独孤天威皱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只翻这两句?”
耿照不想说谎,干脆避重就轻。
“启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语音义,不是一个字对一个动作,有些表意比文字言语便利,有些却比较麻烦。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说来的确就是这样的意思。”
独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语吵架,当真吃亏得紧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过是‘干你娘’三字,还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贯木然。
那夜之后,大嫂人前一如往昔,还是那样亲切温柔,夜里却热情奔放,宛若变了个人。
夜夜需索,连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赋异禀,仍要睡到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过去,大嫂总是赤条条的躺在玉簟上等他,两人恣意求欢。
阿傻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渐长大的缘故,踌躇满志,也不觉有异。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她的胴体无处不美,举手投足媚态横生,仿佛天生就为了交媾,无论怎么抽差、如何摧残,美膣的紧凑度丝毫不减,精关一泄便如长泓千里,直要把人啜晕过去。倒不是床笫之间乐趣消退,阿傻越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静一想,开始对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觉,自上半夜起假装熟睡,果然子时一到,邻室的嫂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怕惊动了他。
阿傻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合。两人在山林隐密处埋藏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目标,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黄缨失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傻点了点头。
“深夜林道漆黑,难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都会去,渐渐认出周遭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阿傻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座,她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进度,阿傻与大嫂做出乱伦逆举的那一夜,她们开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索,终于确定周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半数以上遭两人掘开,填掩堆砌的痕迹还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傻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都糟了毒手。
“她们肯定在找东西,但我不知她们要找的是什么。”阿傻比划:“为免打草惊蛇,除了继续留意她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说,也没想逃走,表面上装得平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却是疑惑茫然。
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断?答案自是否定的。
为了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自己,其实更无法抗拒的是肉体的诱惑。
经过红螺峪之后,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圣人,也深深了解与女子合欢之乐。若然换成自己,面对的是染红霞或黄缨其中之一的话,他完全没把握能够抗拒诱惑。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夜夜与嫂嫂荒唐淫乐?
耿照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失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傻的庄主大哥返家后,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获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进出,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得沸沸汤汤,只是不敢教二少爷知晓。阿傻的庄主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想栽个便宜老子给你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旧鞋便罢,没想在床上也不怎的,要如何掳获女人心?”
阿傻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着美丽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事一笔勾消,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东海一步。
如不遵从,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傻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你继承武林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市井营生,我深以为耻。除非你证明自己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不要脸到去欺压寻常百姓!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于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傻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坏在自己手里,坚持不答应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阿傻的大嫂离开,阿傻的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怒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二人扬长而去。
阿傻兄弟俩嘴上虽不说,心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傻的庄主大哥益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水亭”。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专门让人决斗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长居雪域,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内欲与庄主一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规矩,特来邀请庄主应战。”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竟是那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常民相斗。我一早便拒绝了此人挑衅,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明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按照秋水亭的规矩,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方若应允接战,此物将归秋水亭所有;如超过期限仍不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二度挂牌时便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一物长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门的声誉,又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方困扰。除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抵押,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水亭通常不会再受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水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赴战?如非必要,谁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定下规矩收取质押,为的正是这点。挂牌之人所付的代价,多用于邀请对手应战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阿傻的庄主大哥好奇道:
“那人挂牌之时,抵押的又是什么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名叫明栈雪。”
◇ ◇ ◇
“那厮拿你嫂子做抵押?”黄缨惊叫。
阿傻阴阴点头。
独孤天威怒道:“简直混蛋!这与拐子有什么分别?”转头对南宫损叫嚣:“好你个老浑球哇,居然敢拐卖人口!还想办捞什子竞锋会,不必啦!
这下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
南宫损肃然道:“独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数百乃至数千场决斗,老夫近年鲜少亲与,若无详细时间、事主姓名等,核对过敝门文书,不敢妄称有无。老夫只能担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质,必有接受的道义与理由。否则剑决生死事,谁肯交付秋水亭?”
众人一听有理,独孤天威气焰顿消,摸摸鼻子喝酒。耿照解译阿傻的道玄津手语,继续道:“我大哥先是十分生气,想了一想,忽然问:‘我若答应决斗,可否以这名女子为代价?’使者面露难色,也想了一想。”
当日在山庄,秋水亭派来的书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庄主,人是活物,不比刀剑金银,敝门若转了给庄主,与贩卖人口何异?传出去须不好听。这样罢,不若庄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战的抵押品明姑娘换去,我们就当作没这件抵押。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门奉为上宾,不敢怠慢;庄主战后,不妨亲至敝门云客居,劝说明姑娘同去,在文书记录上,此战的代价便是庄主所质之物,决计不现‘明栈雪’三字。庄主以为如何?”
阿傻的庄主大哥想了一想,听来似乎不坏,点头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见,我该押什么比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国色,世所罕有,敝门才接受为质;要换掉这件抵押,不能用金银俗品。我听说贵庄藏有一柄稀世宝刀,传落百年、削铁如泥,以此刀为质,可抵绝代佳人。”
“荒唐!家传宝刀,岂可轻易与人?”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悦。
使者劝道:“庄主有所不知。庄主若然得胜,便可优先以微薄的报酬购回所质,按秋水亭规定,镌有大匠落款、属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一百五十两白银购回。相对时价,这笔花销可谓聊备一格,不过形式而已。莫非庄主不舍得?”
阿傻的庄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两的确是便宜,这秋水亭果是公证事业,非是市侩敛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阿傻年纪虽小,却不像兄长那般宽心,隐约奇怪:那人的武功只得先父的一点皮毛,为何一意求战?秋水亭的换质建议十分复杂突兀,似应深究其背后的动机;还有她们俩深夜挖坟的目的……总之,每件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听他的劝告,笑着说:“我一定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担心。”
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头,胸口像打翻了五味酱,说不出什么滋味。
◇ ◇ ◇“不用问,你大哥肯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
“哪有这么笨的人?人家一直要的东西、死命想着你这么去做的,肯定有诈!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躲在你家扮灰孙子,等的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的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失心疯,发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于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于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的刀路,在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着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没反应,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水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的刀给赢回去。’
“我大哥回到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东西砸烂,还将庄客都揈了出去。后来,他每天除了练刀什么都不做,家里的仆役们十分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接二连三离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
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败阵的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着美丽面孔、美丽胴体,以及美丽名字的嫂嫂——在临上阵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武器,揉碎了庄主大哥的心,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他男人哟!那人夜夜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颠倒。他……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心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你的好弟弟呀……”
她微闭美眸,轻咬他的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
“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背叛的庄主大哥走上了心爱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封入幽冥。
唯一支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苦练半年之后,他亲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战那个夺走一切的人。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能物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封黄柬。那是庄园的房地契,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星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华丽的衣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独占那再也不来观战的绝代丽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步退敌、双目如电,仿佛一动便会迸出无匹锐气,刹那间将敌人一分为二……——那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林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自己的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二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三分后劲,其势如猛虎,变招却又不失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比之半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左右观战无不称奇。
唯一失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那人取走了庄园,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水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纵使阮囊羞涩,每次提出的抵押越见寒酸,秋水亭总是爽快地答应,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盘里的抵押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决杀之刃,一旦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还超过了他。
渐渐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的老宅庄园里,重新聘过了庄客护院……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唯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出色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从前庄园附近的老乡里都被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无人知晓,更遑论遗忘。
“阿海,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得只能说是邪门。”
大哥沉声道,小心啜着黄油葫芦里的小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混浊的灰青液体能称做“酒”的话。阿傻尝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水好些;除了烈得刮肠,简直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间溢出的酒汁舐干净,小心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是这两年餐风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就当没这些事罢;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袱,提着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他的东西。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睥睨,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方传奇,百战长胜、风采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着,谷中风刀不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长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力很好,竟能读出唇型,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水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包袱,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不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底下的名和姓归你,无论谁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着“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家再多也没有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包袱别想复仇,答应得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水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虿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贮有家传宝刀的乌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桩,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耳畔。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多只剩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出过三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决杀”;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对强敌或骗或守。
如今索性连“探玄”也不必,出手便是“决杀”。这样看来,与那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可以日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以为,杀虎禅刀法便是《虎箓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二代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睁,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行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厉光,昂首道:
“《虎箓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杀虎禅,不过其中一部《虎禅杀绝》罢了;相较于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土地,连虎林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于让我找齐六部神诀;我的功力突飞猛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诀必藏在牌位中!
今日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箓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头一跳,忽然有些动摇。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箓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那人便在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心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扰乱大哥心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稍纵即逝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练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骤尔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对上守的一刀,快得难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沙中游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与共鸣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着一片薄薄黄沙,难以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粘着滚滚黄沙四处流淌……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随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诀。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严刑拷打;又怕我泄漏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奴尾随,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园,持用我先祖传下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创制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
称号行走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的姓与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方落,阿傻猛然抬头,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岳宸风!”
第十七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
此话一出,本应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盖着小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灸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应冷淡;冷静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片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证据,便是诬陷!”余光瞥去,果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奇案。”黄缨也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着小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萧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突然暴毙,众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开堂审理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黄缨噗嗤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奇,奇的是太祖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乜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于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响,仰头饮干酒水,直视金阶:“片面之词,何足道哉!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前面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叫太祖皇帝遇上,圣威一动,当场便要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见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着起身离座。“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小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横竖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传遍武林,诉诸公论,且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着什么。你不掏点家什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小的油布包,负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小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代久远,簿面上写着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眯着眼睛,大声念道:“《虎禅杀绝》……啊约,听起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着的捞什子虎箓第七绝罢?”
岳宸风眉目不动,扮相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笈,确有一部失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做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罢了。
“慢些好,岳老师。”他眯起小眼,慢条斯理笑着。“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叹息。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胁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犹豫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着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着魔一般,又将手势重复一次……耿照不等式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片刻,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恕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冷静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败坏。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心想要报仇,他却派了随身二奴之一的摄如诗,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滂,沿岸溃堤,尽被洪水淹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随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的责罚,便将大半年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着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折磨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水灵水灵的标致小姑娘反复奸淫,却又小心翼翼不让她死去。
无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烧熄摄奴残暴疯狂的高昂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在主人的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肉体的疼痛抑或心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着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
“那全?”独孤天威蹙眉。
“是那把刀。”阿傻冷静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形,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拔出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着那名苍白的小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颤抖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破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着”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着,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着一笑,目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随身二奴一向焦不离孟,武林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剩下一只孤鸟?另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办事,已达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们小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鬓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人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好好比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抵押,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着场面,几乎大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刹,旋即哈哈大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发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异议,咱们便说写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脸得意,捻鬓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初三秋水亭,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特别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谁知阿傻竟摇头,颤着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也不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着他如癫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
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着,低喝:“阿傻,别慌,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接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失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惨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出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方、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贝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大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馈赠的礼物,扛箱的却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着他的肩、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着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心中一凛:“是道门‘圆通劲’一类的功夫……这小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水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着点漆般的深遂瞳仁,几乎看不出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
耿照心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住撞击着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觉?)耿照忍不住松手,抱着头踉跄后退,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着身边那只红箱同,裹着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随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的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颤抖着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着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突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三天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混杂着脑中无声的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夺取他的四肢百骸;属于“耿照”的部分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苏醒……失去意识的刹那间,耿照猛被一声喝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扛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趋避。
箱中所贮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本相,通体泛着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方天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约莫藤牌大小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晶屃龟甲;两侧各四双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着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确如半条蟹足,十分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着,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头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东西。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未定之天!”
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东西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答应,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然“喀啦”一声,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窟窿,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失支撑,前半截盛着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刀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爿,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
铜蛛重又落下,八双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地冒着血,一人给片成了两爿,恰好顺着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简直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东西,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淌下,利棘间还卡着一枚黄色的小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双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响才“呕”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闭口不语。染红霞亦自心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颤抖,呆滞的目光投向虚空处,恍若着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东西?”
省起自己乃是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挑衅着持握者的决心。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搜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
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朦胧胧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抓住半幅衣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
阿傻也未甩脱,迳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着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着那布满锐利、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他枯廋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黑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着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着,“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珠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着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随刀走,渐渐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着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其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好看,在场却无一人能喝彩,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刀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一把汗,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文’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却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平滑开丈余,恰恰抵着昆仑奴的小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随手放在黄缨几上,冲着胖大黑奴笑道:“欸!
江湖规矩,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关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随身二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炉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徽,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刻苦耐劳,便于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暼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双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规矩,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于衷,迳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
“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随手一挥,小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叠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叠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小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大碗筷齐至,汤汤水水的,包管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水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十分冷漠。
场内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心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心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生死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倚着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
你们二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办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空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离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方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心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十分脆弱,就像以发丝悬挂利剑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水高于杯缘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方才若教那斯掷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肯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心。”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机谋无用武之地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
“胡大爷,那个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额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于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佩服。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声惊呼,却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着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摆设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敲,心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着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架,护架!”南宫损拉着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方有生机。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头额青筋暴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保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着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跷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卸。”猛然抬头,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民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随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转动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二人行去。
那名惨遭分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小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小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姐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着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飚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实然刀尖一拔,倏地插入银光之中!#--iCMS.PageBreak--#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暼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小几扫了过去,大喝:
“老子让你别动!”小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随刀光不停旋绕,渐渐失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着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终究要几在这斯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
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破坏脆弱的平衡,他必须追上阿傻的速度,跟着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罢了,并无差别,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明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
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们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道:“小耿不懂内功,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圆通劲一类。”
黄缨环抱着饱满沃腴的双乳,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模仿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圆通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家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人作嫁?”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间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心思周转间,胡彦之突然大叫:
“着!”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非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睁睁看着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于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底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名退一步,暗自心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着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铁,夹着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迫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
“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大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着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然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着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于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于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却是呼老泉。他往阶下随意一站,刹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果然阿傻与耿照二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岳宸风打消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着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场——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那个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自己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失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斯所杀……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铜蛛,又看场中那两名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以及他们精彩的搏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随意摆放着都能杀人的神秘兵器,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一定大感兴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卸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觉得是自己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于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停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简直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应敏捷”这一项优点。没有了行云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何乐而不为仗着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水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生死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纹丝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回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离。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着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方才打斗时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蓦地一静,山已崩、海已陷,生机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二人手无寸铁,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凄惨的血洞,汩汩冒着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着他,挥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方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
“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白痴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小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答应,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颤抖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斯有所勾结,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白痴,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陪命!”独孤天威说着,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心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遘而出,片刻便去得远了。
迟凰钧与南宫损顿失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达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种种授与染二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而知晓。”说着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迳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园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仍碗碟了,眯着眼细细端详,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粘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沉重脚步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团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二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大法”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犹豫,忽听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自己倒忘啦?”
却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着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冷静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
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虽着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敌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仇必报。承蒙你惠于一碗白粥,也算有缘,权且授你一路刀法。
’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水,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心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没什么把握。
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恩情;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心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林名人录,由“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一语法相,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樱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经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樱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水月亭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星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星烈与妖刀一齐堕入落星峡,双方同归于尽,按时间来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随口道:“若按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二,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倒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侠,听你这么一说,约莫是心中有谱啦!可别尽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奇人物方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星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文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于文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目光所及,心头无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机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
而耿兄地他,便是当世唯一的刀皇传人!”第十八折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评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胡彦之非常满意。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媲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敌人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水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遗言,笑着说:“浸提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数奇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来如行云流水,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于无形?”
眼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南宫损清咳两声,捋鬓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飖寻隙,破开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于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另外两门,那是没的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成皇图圣断刀的倒是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嬉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力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叠在杖侧方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宽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心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观斗无数,自问未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观,心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毋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均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身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转移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过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孤独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于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闻中皇图刀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于臆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驳。迟凰钧见机极快,眉目一动,粘鬓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小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着,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就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平日仍归二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心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娥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地磕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尊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懹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许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着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促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失为妙着。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眯起小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姐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分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着黄缨,随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着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了,两位走好,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于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水月停轩的女流。谣传近年来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鹤着衣节制无门,早晚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呤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千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答应:“小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地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小人’?”胡彦之低声取笑,“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紧上前搀扶,一边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片刻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先……先离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渐渐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你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顿失感应,潜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各处不显,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鄙,掌也是阴险卑鄙。呸!”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纠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方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约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鄙的手段,夺了阿傻的不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于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的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情报太少,臆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着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比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着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想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相互践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着,光听这声响骚动,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厩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于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前辈,又是何等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惊奇,乜眼笑问,“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心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六军崩溃,武皇死于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遗族仍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戴德,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将‘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成为东海独孤天阀的家主,同时也继承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而后飘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像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像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从此消失踪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恰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让来,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分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伤心欲绝,每为太祖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凋零,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轻易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子。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蕃薯、楞头青,早晚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
“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各处,那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方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已然冰冷的娇躯。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就势崛起;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顿时分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后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一,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禁缩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十分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离开北关道,离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这样的悔恨,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觉得心虚:“我……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却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肯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水相逢,怜其失聪,又想起了家乡的姐姐耿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万万不能舍下不管,大声道:“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气馁。
胡彦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这七品典卫的身分十分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抬头、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你认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却无动于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二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波,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犹豫片刻,低头小声道:“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你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着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景缓缓前行,终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旁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缕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丝,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二总管的体质着实易汗,整个人如水捏就,被烛火灯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水体温一蒸,蓦地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甜适口。他自从领略过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妆打扮都极好看;如今所见,却是她伏案写字里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着破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饱满尖翘的浑圆乳廓——
沉甸甸的乳房下缘裹着兜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巨乳对肩背造成的沉重负担。沃腴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他随班行走,知她摒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摺,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蹼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姐姐置办嫁妆,安心奉养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
“明天,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姐姐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姐姐、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狠责骂一顿,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看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帐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蹼!”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岭。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习翼翼地将防身武器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岭坐镇,以防余人彼此交谈,私下聊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蹼!”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咧苍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拚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缩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萤焰望去,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着这样的警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包括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员身分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西北方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于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十分缓慢,措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持有的“空林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沉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自身的欲望,没有其他。相对于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蹼、蹼”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盛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回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划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划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琴魔,我的答覆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北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宝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计划,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动。”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黑暗,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身分?”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于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不问手段。倘若吩咐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蹼!”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鏧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没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上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蝉形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夺舍大法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枝眯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需突破。计划启动,再无转圈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地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摆设,整齐叠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七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的积郁旁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务声响,仿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
(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着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尸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胍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拚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水平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于跪倒在地,离女郎只有两步之远,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后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另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拚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
“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呯”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 起,呼地一巴掌扇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人喊?你个缺德的浑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问你,你都管魏无音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
一推窗格,纵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枝丫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却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种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洒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起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仿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地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不明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有稍稍一动,轻易发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渐渐发现: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身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自己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
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仿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这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依赖本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之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历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地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的资质甚佳,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沈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折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耿’。”
“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胡。”
胡彦之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埸内力与体力的比拚;到后来,耿照根本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
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洗,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荫下,倚着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胡彦之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了心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灦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耿照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钟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拂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二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二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
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叠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整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
时霁儿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小脑袋一歪,不由赞叹:“二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看。”
“这衣服……是二总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儿下半夜,二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时霁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一定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总管这般看重。”
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离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的长生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话。#--iCMS.PageBreak--#我来啦!我是来刷分的,嘿嘿我抢、我抢、我抢沙发~有竞争才有进步嘛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是谢谢我是来刷分的,嘿嘿我是来刷分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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